周末,一吃过晚饭,小棠就去找妮慧,她好想让自己的心放飞。
妮慧的家离小棠家不远,走过一条宽胡同,向南隔两条街就到了。一个排房圈起的小院,里面住着两户人家,靠西面的那个套间就是妮慧的家。
这里小棠太熟悉了。妮惠是她的发小同学,一起玩七巧板、过家家长大,脾气秉性很是对路,凑到一块儿有说不完的话。套间里面的那间屋子,如今成了妮惠的闺房,自然也就成了小棠和妮惠闲谈的密室。
那个房间原本是父母的卧室。妮惠和弟弟住在外间,后来妮惠大了,就调给了妮惠住,把弟弟轰到南面新盖的那间房子里去了。
妮惠的闺房不大,靠北面倚着墙满满地打了个通铺,南面落着几只木箱,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是妮惠写作业用的。通铺周围糊满了墙纸,铺上垫着厚厚的花褥子,翻开来看有好几层。妮惠说:“太怯了。”小棠喜欢,说:“多温暖呀。” 她们两个常常爬在那里嘀咕嘀咕地说不完。惹得妮惠的父亲常取笑她们。说:“小棠,你俩哪儿来那么多话?唧唧喳唧唧喳,看忙得赶上总理了。今晚别走了,索性住下陪她说。”小棠会笑着说:“叔,我可真不走了----好些话还没说呢。”继而讨好妮惠父亲,说自己煮的红豆粥可好喝了,哪天帮着煮。仿佛这种填活能让大人们纵容她们毫无时间概念的黏糊。妮惠也会嬉笑着回应父亲。有时小棠会真留下来——当然先要回家打招呼。
小棠留下来的时候,会偷偷笑着对妮惠说:“嗳,一见你爸,怎么就想起宋江来。”因为妮惠的父亲个头不高,额头宽阔,面色黝黑,慈眉善目的。妮惠说“瞧你说的,我妈不是成了阎婆惜?”“不会呀,阎婆惜早被杀了,宋江上山,应该有个压寨夫人。”“书上有说?”妮惠的书没有小棠读得多。“当然有了,只是省略没说。”妮惠则笑嘻嘻的回敬她:“一见你妈,就想起聊斋里的狐狸。”“你也这么想吗?她真是个狐狸呢。——白狐狸。” 小棠惊异她会有自己一样的想法。她记起小时候那样一个忘不掉的画面:穿着白色软布睡衣的继母,钻在父亲的被窝里俩人扯着一张报纸看。那时她就有些不舒服,心里偷偷骂她“狐狸精!白狐狸!”两个女孩儿凑在一起口无遮拦。
妮惠刚刚刷了碗,正用蛤蜊油抹手,见小棠进来,就说:“我正要去找你呢。”“所以我来了。”说着,小棠就一径地走进里屋,脱去鞋坐在铺上,问:“嗳,你爸妈呢?”“带小兵看电影去了。”小兵是妮惠的弟弟,妮惠的父亲在一家厂子里做工会干部,时常往家里拿电影票什么的。小棠也跟着沾了不少光,新片子一出来她就撺弄妮惠跟她爸去要电影票。
妮惠洗来苹果给小棠吃,小棠说你把蛤蜊油都洗给我吃了,举着那个国光苹果让妮惠闻,妮惠说她假干净,削了皮吃吧,顺手递过一把小折刀来。又说赶明儿我专门包个蛤蜊油的饺子留给你吃,小棠伸手拍她的脸,骂她:“太坏了”。妮惠咯咯地笑个不停,仿佛真做了那样的恶作剧。
小棠问妮惠上班好吗?妮惠说好。说练了两个礼拜的打字,手指都疼了。伸出手来让小棠看,小棠掰着手指看了一回,说:“可不是嘛,都红了。”心里却在想另一个问题,这样细白的手怎么会是那样一个黝黑的父亲生出来的?
妮惠想起了什么,问小棠,小果好了吗?又问那天挨说了吗?你后妈没拿鸡毛掸子打你?
一提到此事,小棠的心便沉下来,这一个礼拜,仿佛自己长大了许多。只是忽然发现,那个原以为属于自己的唐家小院,其实并不属于自己,主宰它的是另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早已掠走了父亲的宠爱。一直以来,自己竟是在努力讨好着那个女人过生活,要做的很好,不能有错。一想到此,她就十分伤心,而这种伤心又是万般的无奈,无奈它的遥遥无期。
妮惠见小棠不开心,偏要探个明白。小棠说,也没有什么,只是不痛快,好压抑,在家里,成了小保姆了,每天买东西、洗菜、收拾屋子……看书的时候,心总是静不下来。
“我以为怎么你了呢,苦大仇深的。我倒是亲妈,就不刷碗了吗?”心想刚刚还在刷,她宽慰她。
小棠摇摇头,说:“哪里是干活的事,是一种感觉,你如何懂?——你爸妈那么疼你。”
“你爸也很疼你呀。”
“那倒是。只是要先疼小果,再疼后妈,到我这里就剩不下多少了。”语调有些幽幽的。“你多好啊,上班了——离家出走都可以了——想找不痛快的机会都没有吧?”
“瞧你说的。其实,你也可以上班呀。”妮惠忽然发现了一种安慰小棠的办法“你为什么不找个地方上班呢?——上着班也可以复习功课呀。我们打字室的江莉莉还约我跟她去上晚上的补习班呢。”
小棠从没有这样想过,看着妮惠说:“我爸他……他不会同意的。”她心里明白,她已经够给父亲丢人的了,面对父亲的殷殷期望,她很惭愧。
“你去谈谈,试试嘛。说不定就同意了呢。你爸关系要比我爸多,或许还能找份好工作呢。嗳,问问你表姐,她不是在报社工作吗?还有,你姑姑他们图书馆不招人吗?”
“我怎么从来没有想到这些呢。”小棠忽然佩服起妮惠来。
回到家,这一晚上,小棠真的想了许多。仿佛自己真有了一份工作,这份工作是什么,脑子里在胡乱的臆想,表姐的报社?姑姑的图书馆? ……不管是哪儿,总不能比妮惠的打字室差。喜欢文字的小棠,那么渴望有一份跟文字相关的工作由她来做。
但她知道,没有考上大学,就算找到一个名声好听的单位,那只不过是满足了你内心小小的虚荣。你所做的依然是最低等的劳动。而且,是临时的,你要等机会,或是靠关系才能转正。但是,如果有可能,她依然满怀着向往。她好想快一些从唐家小院走出去,在那个叫“社会”的天地里闯荡一下。她想独立、她想赚钱、她想按照她的意愿支配生活。当然,她忘不了她依然要考学,要过那世人都在过自己好像也不能不过的独木桥。
第二天,吃过晚饭,小棠见父亲在书房里写东西,便走过去。把头一天琢磨了一晚上的想法跟父亲说了,父亲摇着头说:“不可以”。小棠说我的好几个同学都是这样,一边上班,一边复习。我如果能上班,我的心情会放松,我会抓紧时间好好看书。父亲奇怪地问:自己家里看书为什么心情不能放松。让她不要胡思乱想,看看那里有好的补习班,去读是正经。
父亲不同意,但小棠的这种念头并没有被捻灭,反倒多了些固执。谁能说服父亲呢?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人,找继母吧。
这一天,继母下班回来,换了衣服去厨房。见桌上放着几盘洗净切好的菜,砂锅里的棒骨汤正在煤气灶上小火咕嘟咕嘟地炖着,屋里溢满了肉香气。知道是小棠干的——近来这丫头的表现果然不错——那一日说她是不是有些不妥——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贤惠的美名都做了这么久了,何苦功亏一篑。况且,这丫头确实很懂事。这样想着,就见小棠走了进来,叫了声妈。
“小棠,厨房里的事,你还是少做些吧,抓紧时间多看看书,高考是大事。”好心情让继母关切的说。
“看烦了,想到厨房来换换脑子。”她说的很轻松。
“你爸说你异想天开,想找份工作,我们养不起你啦?”她掀开砂锅的盖子看了看,问她。
“想哪儿去了,妈。我正要跟您商量,去给我爸做做工作。”小棠就把头一天跟父亲说的话又说了一遍,说:“你们这样供着我念书,我很感动,只是我会有压力,我担心我明年能不能考上,不如让我出去上班,压力小了,说不定效果还会好一点呐。”
“你真这么想?”她嚐了嚐蒯起来的汤,又撒了一些盐进去。
“是呀,真这么想。”小棠见到些许希望,对继母也热情起来“拜托您,妈,您好好同爸讲,只有您的话,他才能听进去。”
“胡说。亲女儿的话他会听不进去?”但她心里确实有些得意,她在这个家里的地位显然是不可撼动的。这样想着嘴上说道,他是为你好,我去说倒以为我做后母的容不下你呢。
“怎么会呢?我爸才不会那样想。您仔细想想我说的是不是有道理。”
“那我只能试试。”继母迟疑道。在小棠听来这就是希望。
自从小果事件以后,母女俩人之间就有了一点儿说不清的隔阂。表面上,小棠做的会比以往更好,而继母事后也觉得有一些失言。这种隔阂,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它实实在在地在空气里弥漫着,是一种只有当事人才能意会到的感觉。这种感觉并不美妙,两个人似乎都想恢复到以往。今天小棠低下气来求她,这个叫美珍的女人就十分想帮这个忙。
也不知她到底使了怎样的魔法,居然做通了丈夫的工作。当她第二天早上把这个消息告诉小棠的时候,她就像听到喜讯一样,高兴的在院子里转起来,手中的笤帚也甩了出去。
她就说她:“死丫头,美什么。上个班有什么高兴的?出去了,就知道苦了,别说我们害你。”
“苦也认了。谢您了,妈,我就知道您行。”又说:“赚了钱,我孝敬你们。”显然有些讨好。
“这么说,你还是不要去了。倒是为了让你孝敬我们?”
“别挑我的错嘛。”小棠笑笑。又听继母说:“ 原来也没有留心,不知能不能找到适合你做的事情。你爸说了,关键是要清闲,不妨碍你读书。”
“我会挤时间的。”她生怕这件事情黄了。
事情有时候很是凑巧,离说这话的时间过了半个多月,一个周日的下午,唐教授以往的一个学生,叫田一鹏的登门来看望他的恩师。这个学生,很是了得,大学毕业后,在外阜的一家机关里做了两年事,一腔热血、满腹激情,浑身的抱负在当地得不到施展,便在皆有渴求的芸芸众生中捷足先登钻营到了京城。
他是学历史的,却对文学创作有如着了魔一般的钟情。这个年代正是文化复苏的开始,引得多少文人志士一个猛子扎进那片文学的土壤里勤耕不舍。仿佛不久的将来,文坛巨星舍我其谁?
田一鹏来到京城,先在一家区属的文化系统落了脚,目前正管着一报一刊。虽然等级不高,姑且算是虎落平阳吧。他的志向远非寻常人可比,很有些视他人“略输文采”“稍逊风骚”的大家气概。
闲聊中,唐教授跟一鹏说起小棠的事来。田一鹏听了,忙说:“这有何难?不嫌庙小,就到我这儿来。”
“不麻烦吗?”
“有何麻烦。我这里正要招人,小棠去就是了。只是暂时没有正式指标,编制的事……”
“不用考虑那么长远,”唐教授打断了学生的话“她的心很浮,让她换个环境,散散心也好,关键是要有时间复习功课,来年再考。”
“那容易。我那里很清闲,最适合读书。指标可以走劳服,工资区里开。”老师的要求不高,学生满口应承。当然,他也有人脉上的事正要求老师。
“再好不过了。”唐夫人坐在旁边,帮客人续茶,忍不住插起嘴来:“不如就叫小棠过来,见见你。”
“好啊。”
继母走过来叫小棠的时候,见她刚刚睡了午觉起来——想必昨晚上开了夜车。
她道:“你要的工作来了。快过来,带你见个人。”小棠忙问怎么回事,听她说了几句,她的心竟没来由地跳起来,匆忙地换下睡裤,用杯子里的水清了清口就跟着继母走过来。
推开门,见沙发上坐着个粗犷厚实的男人,正在跟父亲说话,一脸的沧桑阅历,成熟的就像几十岁的人。
“我女儿小棠。”继母介绍道。又指指一鹏对小棠说:“田编辑,你就去他那里工作,叫他田老师也可以吧。”她跟女儿说的时候又像是在征询一鹏的意见。她是一个挺会给人面子的女人。
那个男人呵呵的笑起来,说:“叫什么都成,老田也行。”
小棠有些腼腆,叫了他一声:“田老师好。”一鹏跟她聊了几句。说:“你小时候,我好像见过你。”他打量了一眼这个站立在面前的女孩子,瘦条条的,弱弱的感觉,睡眼朦胧的样子,一把黑柔柔的发随意的散落在肩上。
“在东北吗?”因为离开东北以后的日子,她的记忆就是清晰的了,她在想是不是真的被这个男人见到过。
“对,在东北。”
“我好像有些印象。”她随着他的胡说而胡说起来。他泛起眼来看了她一眼,在那深沉的眼睛里明晃晃的眼白就有些不屑地显露出来。
小棠最会读人,那眼神分明是说:我何曾见过你,你怎么会有“好像”;另一层意思是:你就是那个没有考上大学的唐小棠,原来还会扯谎。想到这儿,小棠的内心对这个男人竟有了一丝排斥,端详了他一眼,心想,幸亏只是到他那里工作,一个独白偷偷地告诉自己“这是一个无论如何也不会爱上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