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榜后的小棠孤独寂寞、痛苦彷徨,羞见老师羞见同学愧对家人。从原来那样一个自负的高台阶上骨碌碌的滚到自卑的坑里。只有班上最要好的丁妮惠时不时的来家里坐坐——她也落榜了。
小棠甚至于连大门都不愿出,邻居们问来问去,何以面对。
这一日继母做晚饭,见酱油快用完了,就对小棠说:“明天记着买酱油。”她就答应:“知道了。”
到了第二天,父母快下班的时候,忽记起昨天继母的吩咐,急忙跑到厨房里来,拿酱油瓶子。见里面还剩了一指来高,便拿了个碗到出来,又里里外外的把瓶子刷干净。小棠出门的时候,在院子里玩的小果,偏要跟了去,这个妹妹比小棠整整小了十几岁,嫩嫩的圆脸上笑起来有甜甜的酒窝,眼睛黑亮亮的像熟透了的葡萄珠子。唐教授四十几岁上得了此女,钟爱比小棠又不一样,别说还有继母的溺爱,连小棠对这个可人儿的妹妹也是十分疼爱。
她领着小果出了门。刚一出门,就碰见了前来找她的丁妮慧。两个礼拜没见她了,她笑嘻嘻得拉起小棠的手来说个不停。说她托二舅的关系找到了工作,已经上了一个礼拜的班了。
小棠原跟她说好下个月一起去上补习班的,怎么就上班了呢?听她说着,忽然心里有了一些孤独的悲凉。想再问问详细,又恐继母回来,饭还没有帮着煮上。便对小果说:“你一个人去买酱油,可以吗?”小果点点头,她就把钱和瓶子放到她的手里,嘱咐她:“买了就回来。”
这里,小棠牵着妮慧的手又返回院子里来,用高压锅匆忙的把米煮上。一连串地问:“你怎么就上班了?”“在哪儿上班?”“做些什么?”又问:“你不陪我考学了吗?怎么说话不算数呢?”
妮慧见小棠有些责怪,便面带歉意,说:“嗳,别怪我呀,我二舅说工作可难找了,求了好多人,工作也不错,机会错过就怕没了,明年要是还考不上呢?”小棠也知道,只有大学毕业,国家统分,人们才有可能找到一份理想工作的机会。
妮慧找到的是一家部队下属的三产企业,在办公室里面做打字员,也算清闲体面。
小棠有了些许艳羡,——因为她们的许多同学,没有考上的,大都去了副食店,或是做了公交售票员。
小棠就贺她好好工作吧,妮慧笑嘻嘻地说:“月底我拿了工资请你吃新桥‘多宝乐’吧”。那是崇文门大街上一家很有名的自选西式快餐厅。
她们去过一次,只选了红豆沙面包和意大利面条,还有一点喝的东西,但那里明亮舒适的环境让她俩儿在里面坐了半天舍不得出来。
小棠听妮惠这样许诺便有些耍赖道:“是你先不守约的,请我一次可不行。每月发工资了,都要想着来请我。”妮慧笑着拍了她一下,满嘴说:“好,好,一定请。”这种应承是真的,因为这种应承里有找到满意工作的喜悦和爽了密友约的歉疚在里面。
俩人正聊着,就听门外有人喊:“有人吗?谁在呢?”跑出来一看,是个邻居大妈。小棠见她慌张的样子,忙问:“怎么了?”那个大妈挥着手,说:“快去看看你妹妹,摔了一跤,手都破了,流血啦。”小棠听了,吓得腿就软了,忙对来人说:“在哪儿?带我去吧。”跟着就跑出了院子,也并不等那个大妈,见妮慧也跑出来,想着煤气灶上还坐着锅呢,忙对她说,你在家帮我看锅。
小棠见到小果的时候,是在街西头的一家“小医院”里,其实就是个街道门诊部,住在这儿的人们都叫它“小医院”。好心的邻居张阿姨见到一个小姑娘拌了一跤,手里的瓶子甩出去碎了,手被碎玻璃碴子划破了,趴在地上哇哇地哭。赶过来一看,认得是小果,匆忙的把她抱到“小医院”里来处理伤口。
住在这条街上,像小棠父亲这样的教授少之又少,因为他没有住在学校分派的知识分子扎堆的楼房里,而是很清高的选了这么一个适合做学问的寂静小院,尽管他的邻居大都是些家长里短的朴素之人。而在这些朴素的人们眼里,他们格外高看这一家人。唐教授总是很谦逊地回敬着邻里们地问候,唐夫人又是一个很会和邻里处关系的女人。
小棠上学的路上,常常能听到邻居们背后议论,说:“瞧瞧人家教授的女儿,就是不一样。”至于怎么不一样了,小棠也不知道。从身后一群邻家小男孩起哄般的嘴里,她隐约知道了他们给自己取了外号叫“小兰花儿”。是谁取的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取这么个雅号她也无从知晓。
总之,邻居们能为唐家做点事,在那个已经开始崇尚知识的年代,仿佛与书香的唐家就有了一点点地联系,心里也是满欢喜的。
小棠谢了张阿姨,把她垫的医药费塞过去,阿姨一个劲儿的客气,说没花几个钱。小棠说,那怎么可以,帮我这么大的忙,感激死了。见阿姨收了钱,才背着妹妹回了家。
一路上问小果:“很疼吧?”小果答应:“嗯,有点疼。”小棠心里很难过,倘若这几针缝在自己手上就好了。十分懊悔,为什么自己不去呢?和妮慧聊什么聊,就算想聊,为什么不一边聊天一边来买呢?是想着把饭做上,把菜洗好?后悔也晚了,一会儿父母回来怎么交代——都是自己的错,一路上又是心痛又是自责,还有点儿害怕,眼角不由得就滚下泪来。
还没到家,老远的就见妮慧站在院门口迎了过来,问了问情况,见小果还好,安慰了小棠几句,便说:“饭煮好了,煤气关了。我先回家,过几天来找你。”小棠点点头,别了妮慧,进了家门。
至晚,继母一进门,就喊:“小果呢?”显然是路上已听说了。见房间里小棠正在把削了皮的苹果一块块喂小果,便说道:“现在心疼管什么用?早干嘛去了。”说着托起小果包着纱布的手看了半天,问小棠:“破伤风的针打了?”“打了。”小棠自知理亏,继母说什么,只有默默听着。
晚饭的时候,父亲也回来了,见小果手上缠着绷带,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继母一边盛饭一便说:“自己不小心,买酱油的时候,摔了,碎玻璃划破了。”小棠忙接过话说:“是我的错,我不该让妹妹去。”她想,这不是妹妹的错,当着她的面,继母说是小果自己不小心,背着她的面,就不会这样说了,刚才一进门不是已经埋怨她“现在心疼管什么用?”唐教授感觉气氛有一些异样,忙说:“好了,好了,吃饭吧。”
围着圆桌吃饭,一家人默默无言。小棠匆匆地扒拉了半碗饭,觉得心里好堵得慌,便放下了碗筷。
“喝点汤啊。”父亲见小棠吃的太少。
小棠摇了摇头,走出厨房。听见父亲问继母:“你说她啦?”那个女人的声音:“我能说吗?越大越不能说了。不过,你倒该跟她谈谈,大学没考上,从此就不出门了吗?——买个酱油还要指使小果。”
小棠觉得委屈,没考上大学,确实不想出门。但今天,她可不是这个原因,分辨有什么意义呢?
晚上,父亲到她的房间里来,站在那里问女儿:“不高兴啦?”“没有。”小棠见了父亲不知为什么心里就生出一些酸楚来,眼角竟有些潮湿。坐在那里捧着一本书看,也不知道看进些什么。父亲的手在她头上晃了一把,说:“别生气啦,她说你几句也是应该的。妹妹还小,你好好照顾她我们才放心。”说完,父亲就走了。到了门口又转过身来说:“我搞了套复习资料,一会儿你过来拿。”
小棠“嗯”了一声,刚才父亲的手在头上晃一下的时候,差一点就把她噙在眼角的泪晃下来,心里冒出的一个念头是“到底是血缘之亲”,但这种血缘之亲的温暖仅仅是“别生气啦。”短暂的一秒钟,接下来还不是“说你几句也是应该的。”她在想,是来安慰我吗?是她指使他来说我的吧。她心里油然而起的是一种无助的凄凉。
过了好一阵,小棠的心情平稳下来,因为她心里一个劲的在说: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今天真是我错了,害小果受罪,说我也是应该的。这样一想,她的情绪好多了,命令自己:快看书吧,好好复习,大学一定要考上,找一份好工作,快一些独立……。
想着,她就跑到父亲的房里去拿资料。推开门的时候,见小果正坐在父亲的腿上“咯咯”的笑,听父亲在讲着什么。父亲坐在沙发上好开心,继母在旁边把削好的水果轮流的往那对父女嘴里填放,她自己也在吃。
小棠拿了父亲递过来的资料回了房,那样一个温馨融融的画面就在脑子里成了一个挥之不去的定格。
她忽然觉得,这份温馨仿佛跟自己没有关系,那三个人就可以构成一个“家”的组合,而她则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多余。
在遥远遥远的过去,父亲的那条腿也是供她爬来爬去的,如今,她连坐在父亲旁边说长道短的机会都没有了。如果-----如果妈妈还在,这份融融之情难道不是属于自己的吗?小棠此刻无限思念起远在天国里的母亲大人,心里默默地在问“您在那里好吗?好吗?女儿好想你。”
自从“小果事件”以后,小棠就有了一些变化,对妹妹小果格外关照。原来总是喊“小果,帮我取晚报”,“小果,帮我拿剪刀”——小果会屁颠儿屁颠儿地跑着去。现在,这些事小棠都不敢用她了,生怕欠着脚勾报箱的时候摔在门口的石头狮子上面,磕破了头;取剪刀的时候不小心爬在院子里触破了手。到了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小棠就不看书了,去厨房里煮饭。米放到高压锅里,接下来忙着洗菜,看看家里有什么,配菜也是件挺麻烦的事情,土豆丝要配些青椒丝、西红柿要去了皮炒蛋、大白菜搭些粉丝豆腐做汤,一钻进厨房,小棠想的就是这些事。
以往,她是不管的,只按继母的吩咐煮个饭也就罢了。现在,这竟成了一种责任。其实也没有谁要她这样做,但她这样做了,她才安心。否则,坐在窗下看书,心里会有一丝惴惴地感觉。好像唐家没有大小姐,只有一个小小姐。她想起了一句话:有了后妈,也就有了后爹。菜洗好了,切好了,放在盘子里,葱姜蒜剥好洗净放在盘子里。——至此,小棠厨房里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
秋天来了,院子里的落叶又洒了一地,小棠起床后时常拿起笤帚去扫。
不知为什么扫院子在小棠看来是件非常享受的劳动,满地的落叶,被扫把轻轻掠过,清扫过的小院瞬间变得清爽宜人。她是个好清洁又会打理家务的女孩儿,谁进来见了这个窗明几净,院落清洁的唐家小院都会由不得赞一声“好清爽”“真干净”。小棠总想着那句“清晨即起,打扫庭院”的古训,以为说的很对。
早晨起来大概是人们最喜欢活动的时间,只要起的早一点,许多事情似乎并没有挤占什么时间就做了。小棠像是发现了窍门,父母上班前,家事就基本做完了。父母一出门,关起门来,她就在这个赏心悦目的小院子里,看书,看闲书、看杂书、看不得不看的功课书。
父亲窗前的那一株春天栽的海棠树,叶子已由鲜艳的绿色变成了深深浅浅的黄色,还夹杂着少许的紫色,树根有些干了,傍晚的时候,小棠提了一桶水来浇。
父亲不仅喜欢海棠树、海棠花、还喜欢古人的海棠诗,书房里挂着的苏轼那一首“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满山总粗俗。……”是父亲用狂草书写的。
小棠只知道父亲喜欢海棠,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喜欢,居然还把这种喜欢在她的名字里体现出来,妹妹小果的名字里或许也是一种喜爱的延伸吧,岂不知那“果”不是海棠果?她这样想。
她知道母亲,那个生育她的母亲名字叫李唐,但此“唐”岂是彼“棠”?
她想不明白,可她的名字里却含着这两个字。
父亲是个温情而感怀的人,这种基因血脉明显的也传到小棠身上。在她小的时候,父亲时常说起母亲,她小他七八岁的样子,不严格的说她做过他的什么学生。
母亲生的清秀白净,小棠收藏着母亲的全部照片,那是前些年父亲转给她的。再多的事情,小棠记不得了。
后来有了那个叫“美珍”的女人,父亲也就很少再提起母亲来,但小棠总觉得他们之间有一段绵绵之情,像一种不能忘却的纪念,她主观的潜意识里喜欢这样想,哪怕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