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天暖暖的,从病榻中走出来的小棠仿佛阳光的沐浴都是一种奢侈的享受。更何况暖暖的空气里包裹着的是一个人暖暖的思绪。
来接电话的不是璇子,是穆教授。电波那边的声音似乎很愉悦,说知道她病了,问现在可好了?好些日子没过来了,怪想的。告诉她图书发行站的事情正在筹建中,盼着她过来参与。
她听了,忙笑着说也想你们了,如果不是生病,节前该去看你们。她答应了他“明天过来吧”的邀请。
这一个礼拜,小棠一直在忙,几乎每天都往穆家跑。听他神乎其神地讲了半天发行站的意图和规划。她到底也不是很明白,但说来说去似乎左不过是倒腾,好像是说一大推书批过来发过去,这里面是要经营的。所谓经营,简单的说是要赚钱。一旦做起来,许多人都可以从中牟利。
在钱财方面,小棠天生愚钝。幼稚得仿佛不能让一个钱字跟追求完美的女人有联系,否则,她会没来由的以为人活得不洁不雅,不洁不雅的女人何以清高,清高都不要了,何以做女人?至少不是好女人。
故而发行站的事情她也不是很上心。但穆教授的热情似乎有些高涨,并且一鹏好像也热衷于此事。他们谋到了一位适合于牵头干此事的人选,这个人选小棠在穆家见过一面,他的名字叫汪培,是个看上去挺能干的年轻人。他们倒是很希望目前尚找不到合适工作的小棠来和这个叫汪培的一起做发行站的事务。给这个发行站拟了名,叫“圃园”。
下午,穆家又是高朋满座。小棠见人多,就躲在璇子的小屋里来坐。有个叫唐博的学者,大概也喜欢清静,也跑到小屋来坐,跟小棠聊起来。她听穆教授介绍过此人,是个著书立传的经济学者,聊起来觉得人挺平易,他跟她讲读书应“有意识。”建议她多读一些经济学方面的书。
小棠出来的时候,见穆教授刚送走一拨客人回来,忽见汪培坐在那里,不知什么时候到的。穆教授招呼他们认识,忽而笑道:“嗳,你们认识,上次见过面吧。”小棠点点头,笑了一下。坐在那里的汪培也笑笑,说:“见过。只是没说过话。”穆教授对小棠说:“发行站的地址找好了,汪培找的,你明天去看看,小棠。”她听了,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时值艺术院的老黄来,或许是他的名字不大好记,小棠和璇子私下里叫他黄舞蹈,因为他是搞舞蹈理论研究的。他是一个见一面就能熟起来的人,因为见过好几面了,见了小棠,仿佛一见如故的样子。每次见面总说小棠,教你跳舞吧。感叹这么细的腿,为什么不学跳舞。她跟他聊天的时候,注意到,坐在那里默默不语的汪培一直在观察着他们。那种深沉似乎有一点刻意的味道。
四点钟的时候,小棠起身告辞。汪培忽然站起来,说:“我也走。”两个人很凑巧的一同出了门。
出来的时候,他跟她说,时间还早,不如现在就去“圃园”看看,她说还是明天去吧。他说地址不大好找,在北四的一个胡同里,怕你明天找不到。她听了便说也好,去就去吧,或许以后真要一起做事,忸怩着可不大好。
路上,他问她:“你跟姓黄的很熟啊?”“他性格是那样。”其实她说不上跟姓黄的熟,但他那样以为,她也不想辩解什么。
他跟她聊发行站的事情,她问他是否看好它的前途,他肯定地点点头,说是的。她问,你有信心搞好它?你也有能力搞好它?当然,他说,不敢说有,但我会努力做。她听了,点点头,不知是出于礼貌还是有些赞许的意思在里面。
他带着她胡同里钻来钻去,在一个灰塌塌的小院门口停下来,告诉她就是这儿。她跟在他后面走了进去。院子里有个胖胖的女人坐在小木桌旁摘韭菜,见有人进来就站起身来,拿起身边的铁桶,走过来要接水的样子。因为,院落中央有个自来水管的水泥池子——像是住着几户人家。
她见他跟那个胖女人招呼了一声,也没说什么,便用钥匙开了一间北向的房子,把小棠让进去。
屋子不大,像是堆东西用的,北面的窗下有张桌子,放把椅子。有个单人床倚墙摆放着,上面的铺盖是卷起来的。
他让她坐,她站在那里似乎有一点无以是从。“很简陋吧?”他冲她笑了一下,看她还站在那里,便捡起一块抹布来在椅子上擦了一把。说:“你坐。”她笑了一下,仿佛不能不坐下来,但在想为什么要擦一下呢,或许那把椅子原本没有那么脏。
她还是坐下来,自己知道有点勉强。问:“这是你找的小天地?”他点了下头,说:“不是你想象的样子吧?”“开始总会艰难。”她把最容易有的理解送给他。“我的想法是这样……”他跟她谈发行站的具体问题,谈流程、谈远景、谈利润、谈工资、……说她若能帮他一起干,他很有信心把这个事情做好。
小棠默默地听着,等他基本停顿下来的时候,看了看表,六点多钟了,便告辞出来。
“到吃饭点了,吃个饭吧。”出了胡同,走在街上的时候,他邀请她,话说得很随意。
她想尽快离开这里,不知为什么,便推辞有事。
“有什么事,到吃饭点了,我也不是刻意请你。”“我真的有事,不骗你,早晨我爸就吩咐我,别忘了买宣纸。”她不想让他以为她是在推辞,拒绝邀请似乎总有些伤人,找个理由大家都有面子。况且,这个话父亲真的说过,只是说了好些日子了,现在忽然记起来。
“前面就有家纸店,我先陪你去买纸。”他认真地说。
她有些无语,嘴巴张在那里,半晌说了一个字:“好。”
在纸店,她买了一刀纸,他说他帮她拿着。出了纸店,她又一次跟他告辞。他又一次执着地邀请她,拿着宣纸的手没有松开的意思。
好好,随便吧。她不好意思在街上跟一个男人争来争去。他也说,随便随便,简单吃点东西,坐坐而已。
由北向南走来,在一个有木楼梯挂着“冷热饮”牌子的店门口他站下来。她好奇怪,为什么会是这里——她和田一鹏第一次正式约会的地方。
他说他喜欢这个地方,这里很幽静。
楼上,人不多。或许这里的消费有一点点偏贵,多是男女情侣们来光顾。
他让小棠选桌子坐,和一鹏吃过饭的那张桌子也空着,柔柔的目光扫过去的时候,心里依然能唤起温暖的回忆。但她没有坐过去,而是选了一张相邻的桌子坐下来。
他问她想吃些什么。她说随便吧。他拿起菜单来,扫了一眼,郑重的说:“好像菜单上没有‘随便’这道菜。”她笑了,他也笑了。她便说,来杯咖啡吧,沙拉什么的清淡些为好。他笑着点点头,招呼服务员来点菜。
等这些‘中式西餐’一盘盘布上来的时候,小棠就有些呆住了,满满的一桌子,几乎落不下。
“你要干嘛?”她有些责怪起他来。心想,西餐也没有这样吃的,摆阔气吗?为什么要摆?他见她那样问,忙道:“有点饿了,中午就没赶上吃饭。你也陪我多吃点。”见他这样说,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要了一瓶啤酒,她说她从不喝酒,你自己来吧。他问为什么,表情有些不信,她说是真的,酒精过敏。他就自己筛了来喝,还是在她的杯子里象征性的倒了一点点。
他抽烟,摸出一支烟的时候,问她:“不介意吧。”已然抽了,介意又能怎样?”她摇摇头,呷了一口咖啡。
能在酒桌上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相对而坐,就算不是情侣,那种感觉也会有点怪怪的。
喝了一杯酒,他觉得有些热,站起来把外套脱了,一件白衬衣扎在皮带里,有几分精干,她扫了一眼,马上扭转了头,想,一鹏好像不这样穿。
“你不觉得热吗?”他似乎在建议她也把外套脱去。她也觉得有些热,京城的天气,过了五一,简直就是夏天,只是早晚的时候,也会有些凉。
她想脱的时候,忽然记起出门的时候,衬衣上面的第二枚扣子掉下来,想赶时间,就没顾得换衣服,反正外面还穿着外套,也不觉得什么,怎么会想到还有一个吃饭的活动。环顾四周,周边的男女皆很知冷暖,仿佛青春的活力会从轻薄的衣衫里溢出来。
她的外套依然穿着。他的建议没有奏效,便笑着说:“我发现,你是一个很注重仪表的人。”“因为我不脱外套吗?”“不全是。”她笑了笑,说:“我天生怕冷。”“看得出来,你的体质像是很弱。”“先天不足吧。”她也跟他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聊起来。
他们的侧面是临街的窗,那个窗的造型是一个个欧式拱形的木窗,很有一些古朴的味道。他看了看木窗对她说:“一看到这样的窗口,就联想到十九世纪的英国来。”她笑道:“你的想象力很悠远,我怎么想不出来,只觉得木窗做得不难看。”
他笑了笑,说:“看来我有点儿自命风雅了。”
她听了忙道:“你误会了!不是这个意思,因为我对十九世纪的英国了解很肤浅,只是读过那个时期的两本书。”
“谁还不是读过几本书。”他很自然地就跟她聊起拜伦、雪莱来,聊《唐璜》聊《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她在想,他方才或许就不是要聊窗口,是要过渡一下来聊文学吧。
这个窗口真的能诱发外国文学的想象吗?她盯一眼窗户依然在想。
聊到俄国文学,他说他喜欢契科夫不喜欢高尔基。问她,她说小时候读过他的小人儿书《在人间》之类,他似乎没有体会出那话语里藏着的一丝揶揄,反倒说:“你讲话总是很谦逊。”她听了,便笑道:“我该怎么讲,‘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那是高尔基喜欢用的祝酒词——宫廷小姐能吓跑了。”
人们聊天,通常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随性。从文学聊到哲学,聊黑格尔,聊‘度’,聊穆子青,聊璇子。
“璇子说了你一大堆好话。”他喝了口酒,看着她说道。“得到印证了吗?”她微微地笑着。他点了点头:“或许,还要好吧。”“我能理解为是夸奖吗?”见他点点头,她便接着说:“只是提醒你,观察的角度不同,会有很大偏差。”
说着她就去用叉子叉盘子里的鹌鹑蛋,很滑,没有叉上来。再要叉的时候,一抬眼见他正默默地看着自己笑。她便停下手来,难为情地说道:“你看,它也不听话,叉不上来。”在想,如果对面是一鹏,她可以用手嵌过来吃。他伸手拿过她扣在那里的小咖啡勺,替她把鹌鹑蛋蒯起来,布在她的盘中。
她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说道:“你看,这么简单的事,思维都会有差异。”他听了,笑道:“我不会是那把叉子吧?”她愣了一下,转而会意道:“当然,你可以是勺子,只是鹌鹑蛋已经没有了。”方才她已经把它吃了下去。
他的手在下巴上面捋了捋,很有意味地点了点头,说:“想吃,总会有。”她笑了笑,没有做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