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小棠拒绝了去发行站的事由。见到穆教授的时候,只说,想去,回家商议,父母不大同意,因为是个体的。这个理由似乎也很充足,人们对于个体的理解,有些意识总是滞后的。
穆教授有些感叹,但因为人家父母的意见是这样,也就不好说什么。一鹏听到的自然也是这些。
小棠是个敏感的女孩儿,自那一日与汪培餐后一别,她就意识到这个男人似乎要向她发起进攻,而来自于他身上的一种东西是她自以为不能够驾驭得了的。
是什么,她有些说不清楚,但她明显的能够感觉到,那是一种力量、一种剽悍,是一种把鸟儿攥在手里不依顺就会揉捏死的恐惧。
它不同于来自一鹏乃至于谢雨亭之流那种儒雅的情愫,她可以在情感的绳索上翩翩起舞,因为那条绳索里揉入了一种叫 ‘君子’的教养,这种东西刚好和她成长的经历及所受的教育是匹配的。故而,当她意识到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时刻,她最好的办法就是逃掉,哪怕做一只怯懦的飞鸟,——怯懦又有什么不好,在男人面前。
过了一年——此是后话,在一个什么场合,小棠又见到过一次汪培,他身边站着一个高个子的女孩儿,听说她是小棠走后发行站又物色到的人选,两个人一起做事,后来她果真就做了他的老婆。
穆教授夫妇接受了一个来自保定的邀请,大概三五天的时间。走的时候,拜托小棠,晚上来家里陪璇子住。璇子美得不行,巴不得父母快一点走,彻底拥抱这几天的时空自由。
小棠每晚吃了饭过来,有时从家里带过一点吃的东西给璇子,或者在胡同口的那家小吃店里买两个糖耳朵什么的带进来。璇子蒸的一盆饭至少吃上两天,总是盼着小棠过来,盼着她手里“又带什么来”的那点好吃的。
没有大人的家里,真的很放松,放松得是无拘无束的聊、无拘无束的笑,无拘无束的闹。两个人抢着掰糖耳朵吃、关了门坐在里面的小屋里磕着瓜子说悄悄话。
这一天,小棠出来晚了些,到穆家的时候已经八点多钟了,见院门敞开着,传来说笑声。穆夫妇回来了?她在想。
推门进来,意想不到,常来穆家的程中南正坐在沙发上和另一个男人笑着聊天,璇子站在那里。那个男人见小棠进来,站起身来,叫了一声:“小棠来了。”她一时懵然,半晌才反应过来,站起来的男人竟是谢雨亭。
她点着头应了一声,便跟程中南寒暄起来。问:“咦,你怎么会在这儿?”看着程中南,仿佛也在问旁边的那个人。他说来看看穆教授,不知道他去了外地。
这个撞进来的场面让她多少有一点点的尴尬。跟谢雨亭的那一点子了不了的朦胧之情,就算她已经回绝了他,但她依然知道,他并没有死心。
对一鹏的深深眷恋让她抬起手来推远他。迷茫无助的时候,她也曾偷偷地把他从心底里唤出来,问自己该不该从月亮底下走出来享受阳光般的正爱。但她始终战胜不了自己,月光真的很美,很美,凄迷的美诱惑得让她丧失了不是自己的自己。
她跟他,那个叫程中南的男人聊天的时候,他在一旁听着,偶尔插嘴进来。程中南奇怪小棠怎么会认识他,他跟小棠的交往或许会更多一些。穆教授的那本书,在印刷前要打出油印的样稿,那个一滚子一滚子的过程都是他和小棠联手做出来的。
为了那本书,他们有过约会。兵K委的大门口,他没有御寒的大衣,哆哆嗦嗦的站在风里等她;中午的时候,他请她在对面的小面馆吃过一毛钱一粗碗的刀削面,自己吃一毛五一碗的加肉面——因为问过她,她坚决说不吃加肉的。后来油印的机器坏了,要等好几个小时,两个人没有地方去,他带她到他当兵的弟弟程中北的宿舍里去休息。从此,她便也认识了他的弟弟。
他给她讲他人生的坎坷,她似乎专注地在听,但到底讲了些什么,又似乎根本不知道,因为过后想的时候,脑子里竟是空白。——原本也没有想去记。
如果在兄弟两个人当中做比较,她觉得弟弟要比哥哥更招人喜欢一些,他诚恳的有些腼腆,不像哥哥精明的很有些世故。
兄弟俩对小棠都有些殷勤有加,小棠也仅仅把他们看成是殷勤有加,言语间每每遇到迸发的情怀,她常使用的招数便是环顾左右而言它。
程中南今晚上坐在这里屁股沉得不动弹,满嘴里扯来扯去,仿佛要把身边的那个男人扯得不耐烦走掉,剩下他和小棠独自来聊一聊——多好的机会呀,有璇子陪着也没有什么,小毛丫头。
谢雨亭没想到在穆家碰见唐小棠。节前学校里活动繁多,没抽出时间到穆家来拜访,今晚有空想来坐坐。敲开门的时候,只有璇子一人在家,方听说穆教授夫妇外出了,听璇子说‘小棠姐姐’晚上要来,心里便一阵窃喜,很想见她一面,便跟璇子说:“我们两个做饭吃。”两个人便在厨房里捣弄,吃了饭,听到门响,以为小棠到了,不想开门来的却是程中南。
聊了一会儿,小棠见二人皆坐着不动,便说你们聊吧,自己便走到里面璇子的小屋来。璇子素来不喜欢那个南方人,见他总耗着不走,气的在屋里悄声骂起来。
一时间,程中南见小棠不再出来,两个并不大熟悉的男人似乎也没有什么再聊的了,想想无趣,便起身告辞。
走的时候,叫了一声:“小棠,我走了。”小棠便出来相送。谢雨亭也站起身来,送到门口。程中南嘴里说:“留步,留步。”小棠关门的时候,程中南冲着她怪怪的笑了一声。笑什么笑?倒让她觉得,此人何其奸也。
一幅画卷,抹去不协调的色彩,整个画面便会变得柔和起来。
送走程中南,几个人又在房里闲聊起来。璇子很开心,吃小棠胡同口买来的糖火烧。
只买了两个,方才人多,也不好拿出来,她进门的时候,随手就放在窗台上。现在三个人也没法分两个火烧,她笑着对他说:“不知道你在,多买一个就好了。”“你们吃吧。”他笑道。“你吃吧,我吃过饭来的。”璇子咋着嘴,笑着说:“这种甜麻酱的火烧真好吃。”他听了便笑道:“我们分着吃好了。”说着他就把火烧掰开来,递一半到她的手里,她觉得十分好笑,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隔了一会儿,便把它递到璇子手里。
她记起前几天和汪培吃饭时,他跟她谈到的“度”,她觉得她跟他——眼前的这个男人之间也应该有一个度,这个度该怎么设置,她要好好地考量一下,此刻要做到的就是清冷的礼仪、淡然的热情。
方才程中南在的时候,大家聊起来,谢雨亭还是很放松,怎么他走了,独自面对小棠,他倒有些拘谨起来。
璇子在一边坐着,打趣他:“小谢哥哥,你怎么说话变得结结巴巴的?”“有吗?”语调有些讪然。“怎么没有?你都有些‘说都不会话’了。是不是,小棠姐姐?”璇子口无遮拦地开着玩笑。小棠听了,淡淡的笑了一下,见他的脸竟有些红起来。
又坐了一会儿,他也起身告辞。她送他到门口,关大门的时候,他笑着对她说:“有事来信吧。”她矜持地点点头。想,会有什么事呢。
发行站不用去了,小棠又闲下来。
上午的时候,暖融融的阳光尽情地洒落在唐家小院里。院子四周栽着的草茉莉给院落凭添了几分绿色,粉粉白白的花朵纷纷挠挠地开放着,窗前的那株海棠树嫩绿的叶子也发出来。小棠一个人靠在院子里那把有些晃荡的竹躺椅上晒太阳,一把没有扎起来的柔发慵懒地散在那里,一本《大众电影》斜斜地扣在脸上。
她的心在临时的感情驿站里休息,享受着一份来之不易的情感安逸。自从跟一鹏有了“春宫”之吻,两个人的恋情便在两个人之间开始了一个新的篇章。
她的眼泪似乎没有白流,她的忧伤有一个男人愿意买账。她视他为恋人、她视他为情郎、他是她梦一样的粉红色遐想。
她偷偷的兴奋,偷偷的喜悦,溢在心头的甜美幸福找不到人来分享,只能对风说,对雨聊,对着花草树木喃喃自语。
她把他对她的海誓山盟般的语言都用白描的手法记录在厚厚的日记本子里面。记着的时候在想,多少年后有一天变老了,如果那个时候我们还能相爱,我就把这些话翻出来读给他听,——他一定会羞于承认——我该记录得不走样才是——那个场面一定很好玩儿。
在这一年的春天里,她不仅收获到心有所属的那个男人的爱情,同时,纷纷扰扰的桃花花瓣也有意无意地洒落在她的身旁。这或许也成了她的一个困扰,夹杂着也会有一些诱惑的烦恼。
躺在藤椅上她还在想,怎么回事呀,昨天在穆家居然碰见了那个剪着不大时髦的短发,体态胖胖的女人——雷小舟的太太,据说也是个搞社会学研究的大知识分子。送《宋陵考》的时候一鹏带她去过她家,后来又去过一次,一鹏叫她‘师母’,她的名字好像是叫李芙子。
两个人聊起来的时候,她居然要给自己张罗对象,穆教授听了,一旁笑道:“迟了,迟了,人家小棠名花有主。”“没有,没有。”当时自己矢口否认。李芙子问穆教授:“成了吗?你看,人家自己都不承认。”看着她说:“我这个条件可是蛮不错呢,书香门第,父母都是我们院的……”否认不是,不否认也不是。她觉得自己很尴尬,姑且算是有吧,谢雨亭倒可以做幌子,只是,只是这样对他似乎有些不公平。
这样的事情确实有些麻烦,女子处在这样一个年龄,容貌气质也还算有几分可人,自自然然便会碰上古诗文里说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那样一种受宠状况。
她的困扰是她没有能力解决的,这种困扰自然也不能跟一鹏去说——短暂的相聚,情诉的话儿都说不完;跟妮惠去说,就算是好朋友,有些时候也是‘话到口边难启齿’。
当然,这种困扰实在也算不了什么,比起她心中藏着的暖暖的爱,实在不算什么。
这个时候,她听到一声门铃响,跑去开门,邻居于大妈送过来举着的一封信,说:“你们家的信,小棠。”她接过信来谢她。想,这个邮差真是很懒,又送到居委会去了?家里的邮箱是白设的?
是谢雨亭的信,接在手里的时候,她看清了是谢雨亭的信,方才于大妈举着的时候,那个牛皮纸的信封分明是一鹏的。为什么不是一鹏的?
门铃又响了,她还没有坐下来。又跑过去,开了个门缝,于大妈返回来,笑道:“嘿,我差点忘了,扫街费还没收呢。”她哦了一声,说您等着,便跑到厨房里,从放零钱的罐头瓶子里找出三角钱来递了出去。
就着开门,她又神经质地打开信箱看了看,里面空空如也。刚才,她已经看过了,此刻又有些不放心的样子,心里嘀咕着一鹏也该来信了——这两天总是在盼。通常上午十点钟的时候,这条街上邮差会来一趟。
邮差自行车上那个脆脆的铃声分外的响,离着老远,就知道送信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