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开穆家的院门,出乎意料,开门的人竟是田一鹏。
这一下,小棠的情绪无论如何也好不起来。见到一鹏的一霎那,非但没有一点点惊喜,反倒将原有的七分消沉一下子上升到了十分。
一鹏开门见是小棠,笑着问道:“才来?我等你半天了。”仿佛他跟她有约一般。
“是吗?”她淡淡的接了句,表现不出一点见到他兴奋的样子来。她跟着他走进屋来。
一鹏从书包里掏出两本书递给小棠,说:“你要看的书。”她接过来,默默的看了一眼,没有说什么。
一本是靳凡的书信体小说《公开的情书》,一本是王蒙的《相见时难》,小棠上次写信的时候问一鹏借这两本书来看,是因为之前一鹏极力向她推荐。他分析她的状况,以为她目前尚无积淀的人生阅历及丰富的情感经历,虽然有一点点小文采,如果写文章,也要以内心描写的独特视角来写,故而介绍她来读读这类的小说。
书还没有翻开来看,但仅仅这两个书名就引起了小棠的无限伤感。他们之间的情书,无论写得多么至诚感人,怕也没有公开的一天;而相见时难,也恰恰合了他们眼下的状况,恐怕还不仅仅是眼下。
一鹏见小棠十分落寞,当着穆教授也不便问些什么。他和他聊起小棠的工作来。他问穆教授,你这里编纂的书是不是完成了,穆教授告诉他,基本完成了,还有一些后续的事情。
他跟他说:“我借小棠去天津吧。那里有许多历史资料需要整理和誊抄。”穆教授点头认可,一鹏便征求小棠的意见。小棠听了,似有些不悦,感叹自己为什么总处在‘替他人做嫁衣’的命运之中,尽管她面对的是一个爱着的男人,但她觉得她已经时常的没了自我。当一鹏再次问她的时候,她便摇摇头,幽幽的说:“我想,我还是不过去吧。”她拒绝了一鹏的美意。
大家又坐着聊了一会儿,见中午了,一鹏起身要走,穆教授说,你着什么急,中午在这儿下面条吃吧。一鹏忙说不麻烦了,下午要去趟雷小舟家。他看了小棠一眼,她见到他递过来的目光,便扭转着头故意不去睬他。一鹏无奈,已然起身说要走了,便拿起书包来告辞。走的时候问小棠:“你再坐会儿?我先走了。”他想把话儿递给她,希望她接过他的话来说一句:“没什么事我也走吧。”当着穆教授的面总还自然些。
小棠不是不明白,但这些日子积在心头的怨气结结实实地堵在那里,一见面如何说得出这样讨巧的话来,故而当一鹏征询地说了那一句话的时候,她只是略略看了他一眼,淡淡地点了下头。
一鹏走了,穆教授送他回来,小棠跟他聊了几句,问书稿油印的事什么时候开始,穆教授说:“协会的老彭那边打好招呼了,过些日子去吧。”又说让程中南跟你一起去吧,两个人会好一些。小棠听了说:“也好。”她在穆家见过这个叫程中南的好几面了,平心而论,她不大喜欢这个面色白净又过于精明的南方人。
说了几句话,小棠也起身告辞。穆教授笑道:“你也不陪我吃面条了?”小棠笑着说:“您一个人吃吧,多一个人总是麻烦。”“吃面条有什么麻烦的?”小棠笑笑,告辞了出来。
走出穆家小院,一种心灵的感应告诉小棠,一鹏没有走,一定就在附近。
果然,在胡同第一个拐弯处,她见到了一鹏,他站在那里等她。
他的后面不远处是间灰房子的茅厕,似乎是从那里面走出来。
她内心矛盾的要死,一方面,她料定这个男人会在外面等着她,她渴望见到他,否则她会失望地断肠;另一方面,她想守着她不久前才发的誓言:对这个用情不专把她抛在脑后的男人绝不理睬。
方才,一鹏从穆家出来,没有把小棠带出来,十分扫兴。今天专程过来找她,而且腾出了一个大半天的时间来,想着久别重逢的见面会异常欢喜。不料想一见面她就冰着个脸,一丝儿笑容都没有。
他借故去雷小舟家,原也不必非要今天去。他给她递了眼色,并且也递了话儿,可她没买他的帐,她不是愚钝,分明是成心。
他不好问她怎么了,但看那光景他也能猜到她是在跟自己怄气。为什么怄?不说也明白,显然是慢待了她。他想哄哄她,但说句软话的机会都没有。
如果刚才见到是一个开怀的小棠,谈笑间他很可能会说:“跟我走吧,小棠。我请你外面吃饭。”就算当着穆子青的面,说出这样的话其实也没有什么,到底她小棠认识他田一鹏比认识穆子青在先。他来时原也是有这样的打算,大不了嘴巴尖刻的穆子青会取笑:“一鹏,我也跟你走吧。也请我吃个饭。”吃就吃吧,也没有什么不可以,难道吃了饭还跟着我们逛园子不成?
可方才屋子里的光景,空气显然是凝重的,他若说出请饭的话来,小棠那个任性的鬼脾气,要是甩出尖酸的话来,当着穆子青穆教授的面,不是太尴尬?
他走出穆家小院的时候,心里异常惆怅,不甘心就这样走掉。他猜她会很快出来,他有好多的话要跟她解释。
他在门口站了两分钟,想,在哪儿等着小棠才好。门口的这条街恐怕是不合适,万一小棠出来的时候,穆教授跟出来,撞在一起,岂不难堪——他会诧异你怎么还没走掉。
思忖了一下,他就走出了穆家小院对着的这条南北小巷,南头是个丁字路,贯通东西都能走得通。
他不知道小棠出来会向那个方向走,他就停在这条街上,只要小棠出来,总能截到她。就算穆教授出来送小棠亦或关大门什么的,这个位置也是安全的。
刚巧,路旁有间茅厕,正想方便一下,他进茅厕的时候又担心,不至于这个当口偏偏赶上小棠出来吧?哪儿就那么寸?就算是,她也走不出这条胡同,因为无论她向西还是向东,这段路都不算短,背影总能看得到。
这样想着,一鹏就走出了茅厕,刚巧就碰到出来的小棠。
他叫了她一声,她抬眼向他这边张望了一眼,一点惊异的表情都没有,仿佛早就知道他在这里潜伏着一般。
她从他身边走过去的时候,真的没有停下来,竟有一些熟视无睹的样子。此刻,她内心的肠子是拧巴着的。
他跟在她旁边,也默默走了几步,问:“你怎么了?是在跟我生气吗?”
她轻轻摇了摇头,算是答复,依然走她的路。那样冷漠地摇头仿佛是告诉他,为什么要跟你生气?我有什么资格跟你生气?
“那么,我们找个地方走一走好不好?”一鹏想,只要她点点头,他就先带她找个地方去吃饭,酒桌上什么话说不开?况且,他真有一些想借着酒胆跟小棠要说的话,比如谷雨吉就要临盆的事情。反正她早晚要知道,不如自己亲口说出来的好。
她依然摇了摇头,显然今天不打算在他面前张口说话。
“你这样不开心,总该让我知道为什么?”他希望她开口,那怕两个人吵起来,气氛也会有转机。
她把头扭向另一侧看着,默默地走着路,这一回似乎连头都不想摇了。
一鹏无奈,半晌说道:“小棠,你倒说句话,你这样子,简直沉默的可怕。”
两个人就在这种可怕的沉默中默默地行走着,赶上今天的天气恰巧有一些阴沉沉的,中午的时候也见不到太阳,抑郁的情绪便弥漫在灰蒙蒙尚有丝丝凉意的四月初的天气里。
还是一鹏来说话:“你去哪儿?我送你。”
“回家。”她终于向他吐出来两个字,声音是淡淡的。
或许,她也有些撑不住了,她今天如果不跟他怄一怄气,积压的怨气一定会把她的肠子崩裂,简直就会死掉;如果她今天因为怄气把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别时容易见时难’的男人气跑,她也会为自己的任性而懊悔的死掉。
矛盾而纠结。
总算能交流了,但接下来的交流似乎也没能把眼前的阴霾拨开。
“吃了饭再送你走好不好?”他问她。她看了他一眼,好想好想答应他,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冷冰冰的拒绝:“谢谢。不必。”“为什么?我们好不容易见一面。”“我有些不舒服,真的想回家。”“哪儿不舒服了?”明摆着的借口,他微微笑道:“一定是胃里不舒服了,吃点东西就会好的。跟我走吧。”他企盼的语调充满男性诱惑的温柔。
这个架势发展下去,她会扛不住,因为这个男人很解她。但她今天无论如何也不准备跟他走,这个时候,她已然不单是在跟他置气,而是在跟自己置气,她战胜不了内心的那种叫“自尊”的东西。
就算她原谅了这个一忽儿弃之而走、一忽儿使之而来的男人,她也不能原谅自己,原谅自己被几句好话就哄倒在男人怀抱的行径。她必须马上离开他,否则她说不好会不会做自己个性的叛徒。
“谢谢你,别这样,你一个人去吃吧。”她口吻很客气但不容置疑。
一鹏没有指望了,这种客气比怄气还要命。他不再说什么。
两个人走到车站的时候,刚巧就驶过来一辆车子,小棠跳了上去,头也不敢回一下。
她那只心灵的天眼看到一鹏在失落地看着她,她担心她一回头就会掉下来,掉落在一鹏的怀抱里。
车子开出去了,又拐了弯,她才慢慢的把头回过来向外张望,明明知道看不到他了,但仿佛街上的男人在小棠眼里各个都变成了一鹏。她内心哭泣着对他说:“不要怪我,一鹏,是你先对不起我,你不把我放在心上。”
望着小棠绝觉的背影,一鹏失落极了。心也犹如被刀割了一般生生的痛起来。
他确实有点怪她,怪她太绝情了。在他的恋爱情史中,这个叫小棠的女孩儿真的有一些难弄。你看她柔柔弱弱的,搂在怀里能把她搂化了一般,可她硬起来的时候像一把冰刀,刺在心上又凉又痛。但她的那种个性似乎又跟自己很契合,在一种征服与被征服中也能享受到男人独有的所向披靡的快感。
当然,小棠这般绝情地弃他而去,或许真的是自己伤到了她。想想自己的确好久没有过来见她了,这两个月连信都写得少了,可自己并没有忘记她,反而思念她的情绪更浓了。只是身不由己啊。
自从知道老婆雨吉怀了身孕,一鹏就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牵动着行走。这个意外收获是他没有料到的。
结婚之前,他跟雨吉有商议,孩子晚几年要吧,自己的事业刚刚开拓,等有了些起色再要不迟,这样孩子养得安心,事业也能顺畅。雨吉虽然有些想法,也还是同意了,房事间也做了防止意外的安排。谁料想,怎么就怀上了?从老家托人搞来的那块麝香一直是很灵验的呀,失效了?
一鹏有些抑郁,他事业追求的美梦无疑受到干扰。时间和精力一下子被莫名其妙掠走了一般。
老婆雨吉正好相反,没怀上,是安排;怀上了,是天意。刚好她心里想要,用它拴住男人的心是再好不过的法宝了。眼下已然奏效,现在一鹏不是天天下了班就往家赶。自己一哼唧,差也可以不出了;想吃什么马上就颠巴着去买。看来同事间凑在一起聊聊对付老公的法子也该算是智慧的招数呢。
看着老婆肚子一天天的大起来,一鹏心情十分复杂。
一方面,就要为人父的那种好奇的喜悦与期盼随着大肚蝈蝈的隆起在滋长;另一方面,刚刚扬起事业的风帆,仓里就出了故障,船搁浅在岸边,去捕获的美好愿望晾在心头,那份无奈的等待和焦躁让他异常的不安;
当然,还有一个缘由,只是这个缘由是个不能告人的秘密,或许说是自己心灵深处不肯示人的**,一份与日俱增的美好情怀会不会因为它的出现而发生变故,刚刚显现出的情感彩虹就要消失了吗?
在他的人生中,这片迷人的彩虹是否能融入他的生命,不能不说,他有过那样的向往,尽管这个向往他只是把它置放在潜意识里面,但是拿出来还不是瞬间的事情,眼下可好,怎么办?这种向往显然变得有些迷茫了。
他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
能让一个女人为自己孕育出一条生命,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事情;能让一个爱着的女人为自己孕育出一个爱的生命,有的时候,则是复杂得不能再复杂的企盼。这就是人生,玄妙的人生。
入夜,睡在肚子里怀着他血脉种子的女人身边,脑海里一阵阵陷入彩虹追月般遐想的时候,一鹏也会有些许的负罪感。
不少的世人都在为一种无爱的婚姻终守一生,因为世人管它叫了责任。如果有了子嗣,责任便成了大责任,这似乎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但,事实上,人即便可以做到规范自己的行为,而要做到遏制自我的思欲,恐怕世间没有几人。绵绵的思念,甜甜的遐想,说出来,似乎是一种遭人谴责的罪过;可是,只要你揣在怀里,拢在胸前,这份暖暖的爱意、无尽的美好就统统属于你。
是人类情感的沉沦?还是世间道德的虚伪?何谓道德?道德为何?人性的美好时常会被人为的法则所桎梏。
面对小棠,一鹏不知道自己此刻能为她做些什么,或许什么都不能。他甚至没有勇气把他目前的处境讲给她听,也难怪她会怨恨自己。
自从职考过后,就赶上老婆雨吉三个月的妊娠反应,吃什么吐什么。不知为什么,女人一旦怀了孕,简直等不得你去娇她宠她,自己就把自己娇宠到了天上,而且脾气变得格外敏感,嬉笑怒骂随性发挥,谁的错都是你的错,你要好好地受着。好容易熬过反应期,雨吉又病了,得了什么“坐骨神经痛”要治疗还要保胎。忙得一鹏团团转,陪着去医院,回到家一应的家务还要学着打理。买菜买米,洗衣做饭,直到把老婆伺候得上了床,一鹏才能松口气。
想着和雷小舟教授那部合作的书,交稿的日子迫在眉睫,该写的书稿才写了一半,一阵阵起急,也只有无奈地忍者,要是有小棠帮忙,该多好啊。
在这种疲惫而烦躁的时刻,一鹏只有想到小棠,想到那个他心水中的‘所谓伊人’唐小棠,他浮躁的心仿佛才能平静下来。
这个时候,她似乎并没有帮他做些什么,但她所给予他的那份浓浓的爱恋之情,是这个时期任何人也不能给予和替代的。
他需要这个女孩子带给他的这点暖暖的温情,这种温情会化作一种力量,带给他无尽的希望和遐想。让他觉得不尽如人意的日子也还能看到闪烁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