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穆教授的书脱稿了,似乎不那么紧张了。
书名题字是廖老的墨宝,昨天就拿回来了;序是由高老那样的大家来捉刀代笔,穆教授自是欣喜。
闲下来的穆教授忽然关心起小棠的终身大事来,要替她牵一桩姻缘。不知有没有一些想感谢她的意思在里面,穆太太也跟丈夫一样热心起来。
穆教授有个姓谢的老朋友在菁岛的一所师专里做校长,他的太太也在这所学校里教书。他们的三个孩子里只有长子谢雨亭最为出息,从当地工作的一个船厂生生地考入京城的大学,而且还是一所重点大学。
谢雨亭的父亲见儿子这般争气,十分开怀。便给在京城的老朋友穆教授来信,一来通报喜讯,借机炫耀一番;二来也拜托朋友对犬子有些照料——到底儿子一人只身在外,总有些牵挂。
谢雨亭来到京城的S大读书已经三年了,很快就融入了这所城市。开始的时候,也常来拜见穆叔叔,后来见穆叔叔成了家,来的时候倒少了,逢年过节的时候,也来走走。暑假寒假回来,也时常受父母之命,带一些菁岛的苹果、大葱之类送给穆家尝鲜。
穆教授夫妇想替小棠牵的这桩姻缘,正是此君谢雨亭。
这一天,是个周日。小棠在家,听到门铃响,跑出来听到门外喊:“唐小棠,电话。”就匆忙的跑出去去接。这条街上新装了电话,居委会的工作便多了一项服务的项目,有偿的,每次收费两毛钱,但住在这里的人们一下子就方便了许多。
是璇子打来的。璇子说:“小棠姐姐,你过来吧,我爸爸有事找你。”“明天过去可以吗?璇子。”她打算今天要去妮惠那里,好久没有过去了。“有着急的事情,我爸爸说要你今天一定来。”她听了,不知道会有什么着急的事情,那部书油印的样稿已经出来了,上周跟程中南在‘兵K委’俩人折腾了整整一天。想不出会有什么着急的事,但她还是答应了,说吃了中午饭过去吧。
两点整,伴着悠扬的钟声,小棠准时敲开穆教授的家门。一家人全在,穆教授、穆太太、璇子高兴地围着她,仿佛有什么喜事降临一般。
“小棠,猜猜叫你来干嘛?”穆教授笑吟吟地对她说。
“干嘛?”她笑着问,莫名其妙的摇摇头。见大家笑着看她,尤其璇子嬉笑的眼睛里还藏着一丝神秘。
“给你介绍个男朋友,今天见个面好不好?” 穆教授单刀直入。她听了有些惊愕,怪不得大家都神秘兮兮的。
“给我?那怎么……”她的话没有说完,就被穆太太截断。
“男孩子人很不错,在北京读书,他父亲和你穆叔叔是好多年的朋友,知根知底的。”
“是啊,人挺优秀,在S大哲学系,相貌也好,一米七八的个头……唉,小棠,你应该见过他,他说好像见过你一面。”
“是吗?”经他这么一说,她恍惚记得是有那么一个男生,最初来穆家,有一回,她进门的时候险些撞在一个人怀里,那个人正往外走,两个人都让了一下,就过去了。似乎说的是那个人吧,长得什么样子,没有看清,确切的说是没有在意看,个子倒是蛮高的。小棠的记忆仅有这些。
“可我,我现在不想,不想交朋友。”她不知道该如何谢绝他们的好意。有些嗫嚅的说道。她心里似乎没有多余的缝隙再容纳他人。
他们问她为什么不想交,这个年龄可以交了啊,问是不是有朋友了?见她窘得直摇头,便劝说只是见个面,聊一聊,看看是不是有缘分,何必紧张。穆太太又说:“反正人一会儿是要到的,不见也是不行的。”璇子拽着小棠的胳膊说:“姐姐,小谢哥哥挺好的,你见见他嘛。”“或许是他太好了吧,这也是个缘由不想见他。”她对璇子说。穆夫妇听了,料想小棠是这个原因吗,有高攀不上这位高材生的想法,便宽慰说你的情况他也大致清楚,说起来的时候他也觉得工作的事情总会有着落,还是想见见你,那一次他对你的印象很不错。
小棠听了,不知是谢雨亭的话还是穆教授夫妇周旋的意思,但事已至此,心下虽有些怪他们的自作主张,到底是番好意,也不好再说什么倒叫穆夫妇脸上有些下不来。
谢雨亭推门进来的时候,一个高高身材、仪表堂堂的青年男子就站在了小棠面前。大家忙着招呼,小棠站起来的时候有些不自在起来。穆教授介绍说:“小谢,这是我的秘书小唐,你们见过面的。”“见过一次。”他略笑笑说。她也淡淡的笑了一下,找不到话说。
适才,等谢雨亭的时候,穆教授夫妇正在考女儿《宋书》。此时,见大家有些拘谨,为了调和气氛,穆教授便说:“也考考你们大孩子。”小棠小的时候,也时常接受父亲考问的磨练,常识的东西,倒也不怕,她扫了一眼谢雨亭,见他有些局促起来。穆教授说道:“不考宋书了,问个常识,《古文观止》都知道,说说为什么观止?”小棠见穆教授眼睛盯着谢雨亭在问,便也不好去答。谢雨亭说想来这里面的文章都登峰造极了,别的也不用读了。只是我也没读过几篇,说着脸便微微红起来,有些腼腆的笑道:“天天考试,到了穆叔叔家还考试。”大家笑起来。
穆太太说:“子青,别考了,弄得孩子们怪紧张的。”穆教授似乎也觉得不妥了,笑道:“适得其反。我是想让他们放松些。”
璇子听了,笑嘻嘻说:“考吧考吧,看来不光是我一人紧张。”说着她跟小棠挤挤眼,仿佛把紧张留给那个刚来的人,大家都很开心。
小棠说她你怎么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她就说我爸每天考我,都快把我考糊了。
穆太太说:“谁来帮我做饭吧。”气氛一下缓和起来。小棠说:“我来帮您打下手吧。” 谢雨亭也笑着主动请求:“我做什么?”“你摘菜吧。”穆太太吩咐他,从厨房里拿出芹菜和韭菜来。穆教授倡导说:“每人要做一个菜。”说是说,其实,菜大都是穆夫妇俩口子做的。
晚餐开始了,支起来的圆桌上摆了不少家常菜,香干芹菜、嫩韭炒蛋、尖椒肉丝、糖拌藕片、油煎红肠、白菜粉丝豆腐汤,谢雨亭做了一道甜苹果也摆在了桌上。小棠并没有做。
穆教授开了一瓶红酒。开的时候,就谈起外国礼节来,谈男子的绅士风度,谈女士受尊重的地位。在这样的熏熏诱导下,谢雨亭顺从地站起身来要给女士们筛酒。给穆太太倒酒的时候,竟被穆教授拦住了,说:“不对不对,倒酒是有讲究的,如果在座的桌子上有未婚女子,一定先要给她们倒,表示殷勤。”小棠听了,感知到这是一种明显撮合,也不好说些什么。见谢雨亭真走过来,在她的杯子里筛满了酒,她有些不好意思,欠欠身,表示谢意。
饭后,穆教授拦着小棠,不让她收拾狼藉的碗筷,谢雨亭说:“我来。”他们并不拦他。小棠不安于今天的这种特殊恩宠,还是带着璇子去厨房洗碗了。
收拾了出来,穆教授夫妇见时间尚早,便提议打桥牌。刚才那张餐桌,擦干净了这个时候便成了牌桌。一顿饭下来,谢雨亭和小棠似乎熟络一些,他问她:“小棠,你会打吧。”她见他问,便摇了摇头,说:“不太会。”她来穆家以后,被他们带着玩过两次,实在算不上是会玩。但她知道那是一种斗智的游戏,搭档之间密切配合也是很有趣味的。
桥牌四个人玩,穆夫妇做了南北,东西方就留给了小棠和谢雨亭。选同伴是要靠抽牌来定的,怎么倒给免了,小棠在想。
璇子急得不行,要玩。穆教授说,你坐我这儿来玩,璇子坐在了父亲那里,父亲给她看牌。
穆太太是北家,先由她来发牌。她的左手是小棠,右手是谢雨亭,发牌前要由左手一家先来洗牌,右手一家来切牌。小棠先来洗牌,洗了两把,穆太太拿到雨亭面前让他去切,他笑笑切了。穆太太由小棠开始发起牌来,一圈圈发下来,穆太太开始叫牌。
小棠沉在游戏里,猛一抬眼的时候就见对面的一双眼睛在直溜溜地审视着自己,她心不由得慌张起来。
想,这是怎么了,真是见鬼,天上掉下个男人来,明明不熟悉,还要以这种形式互相审视着对方,谁知道他是在猜牌还是在窥人。
越想越觉得无聊,对面坐着的为什么不是田一鹏,想到一鹏,她的心便被撩起一丝丝的甜蜜,在编辑部的时候他们偶尔也会打打争上游,一鹏喜欢玩老千,招得小卢大呼小叫,说不定也会下面示意性踩你一脚,那种欢愉场面想想都美好。
想起身走,又怕扫了才打几圈牌的人们的兴致。恰七点的钟声响了,小棠借机站起身来说:“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穆教授拦着说:“着什么急,才七点钟,再玩一会儿,还怕没人送你不成?”璇子也不干,说:“小棠姐姐,刚来了兴致,你就要走,一会儿我跟小谢哥哥一块儿送你。”岂不弄巧成拙了,小棠无奈,又坐下来玩了一会儿,看看八点了,再次起身告辞。谢雨亭也说要走,穆夫妇对他说:“你送送小棠,外面天也黑了。”他冲他们笑笑,说:“放心吧。”
离开穆家,一路上两个人也没有什么话说。出了草川胡同小棠要向南走,那里有一趟车子是总站,坐上去一直西行,不用换乘直接到家。谢雨亭的学校在城北,一个叫‘北庄’的地方,车站不在一处,但他遵穆夫妇嘱托,先来送小棠。他问她:
“中途用换乘吗?”
“不用,很方便的。”
“你常来穆叔叔家吗?”
“也说不好,有事就不过来了。”两个人找话儿搭拉着,一时便顿下来。默默的走了一会儿,车站在前面。
“车站到了。”他微笑着侧过脸来看了她一眼。
她也扬起脸来大着胆子看了他一眼,笑道:“谢谢你送我。”
“送你到家吧?”他又说。
“不,不……千万别。”她慌忙的摆手谢绝,又一次说谢他。
车子进站了,她跳上了车,车上没有几个人。她坐下来的时候,跟车窗外的他挥了挥手,他笑了笑,竟扭身走了,大步流星的走了。
就着路灯的光影,她看见他草绿色的军便装上背着一个发白的旧军挎,那上面绣着红绒绒的几个字“永远忠于党”。这个腼腆的男人似乎有几分质朴,她在想。
过了几天,又到了周末,小棠中午来到穆家的时候又碰上谢雨亭,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巧。是穆教授事先的安排还是天有酬人之意,她也搞不明白。穆太太不在,璇子下午没有课,谢雨亭提议打桥牌,四个人便又支起桌子打起来。几圈下来,一玩就到了很晚。
谢雨亭喊饿了,大家便停下手里的牌,抽牌分派劳务,小棠抽到红桃,做饭;璇子抽到方片,洗菜打杂;谢雨亭抽到黑桃,收拾桌子洗碗。
吃过饭,外面的天便黑下来。小棠看了谢雨亭一眼,很想跟他聊一聊,她想让她的心踏踏实实地沉在下面,有些想说的话不说透了,仿佛肠子悬挂着一般。
“我该走了。”她站起来对大家说,实际是想对他说。
“刚六点多钟。”他抬起手来,看了看腕上的表又看看她,仿佛挽留她的意思。
“你陪小棠走吧。”穆教授似乎比他明白。
他‘嗳’了一声,笑着说:“好,一起走吧。”
“我们找个地方走一走?”出来的时候他这样征求着问她。
“前边有个小公园。”她记起上一次尔青的女同学来家里找他,尔青嫌乱,扯着小棠陪他们散步,那个散步的园子就在前面不远处。
俩个人一路走来,东一句西一句聊着。她知道了他原来还当过兵,做过船厂工人的那样一些经历。他问她的时候,仿佛绕开雷区一样小心,怕触及她的痛处一般。她反倒笑笑,说:“我的状况你也见到了,大学没考上,想找一份适合的工作都不可能。”他笑笑,说:“不是每个人都要走独木桥。”“是吗?”她想他会不会有点‘一览众山小’的骄傲,说得自然轻巧。
小公园到了,人格外的多,或许是周末的缘故。
他们找不到一张空着的椅子,便走了出来。信步走来,就接上了第一街,见到广场的时候,他就跟她说:“去中山园可以吗?”她点点头,忽然记起一鹏站在这里曾跟她说起的笑话来,说男女去了中山园,必有恋情,去紫宫恋人也会分手。当时自己选择了文化宫,是绕过雷区不接受他考察的意思。
当谢雨亭要去买票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对他说:“去文化宫吧,我想那里的人会少一些。”她没有选择去故宫,那样做,似乎意念的残忍让她有些于心不安,仿佛自己在扼杀什么。
他听从了她的安排,两个人在文化宫的园子里转着散步,这里的游人果然不很多,谢雨亭进来便夸她“决策英明”。她笑笑,没说什么,前不久她跟一鹏刚刚来过这里 ,有一点点故地重游的味道,只是物是人非了。
她见到了垂柳下的那张条椅,此时是空着的,她犹豫了一下,站了下来,不知该不该坐过去。可巧,这个时候身边的那个男人说:“小棠,我们坐一会吧。”这是离他们最近的一张椅子,他们就坐了过去。
坐下来的时候,她心里默默地对另一个男人说:“一鹏,你在哪儿?为什么总不来看我?明明心里装着你,我却不能对人说。”
她想不到得体的话题,吞吞吐吐地对他说:“你看,嗯……我们的事是不是以后可以不麻烦穆叔叔他们。”
“当然,我也觉得有些麻烦他们了。”
“是吧,我会觉得有些不安。”她顿了一下,想,话一定要说出来“他们的好意我很感激,认识你这样优秀的人我会觉得荣幸,只是我,我有个想法,觉得我们之间……不应该先定了性质再交往,人还没见过面,就说,介绍个男朋友给你,介绍个女朋友给你,为了交朋友而交朋友,我是有点不容易接受——你怎么看?”她不知道她的这种表述是否能让人明白。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比她想象的还要聪明“其实我也觉得感情的事情是要靠水到渠成的,穆叔叔他们是太热心了,我原打算等毕了业——还有不到一年嘛,工作安稳了再考虑个人问题。”
“这么说,我们想到一块儿了。”她这才大着胆子看了他一眼,笑笑说:“看来,人还是要交流的。”
“你好像很开心,做‘男女朋友’让你觉得有负担,是吗?”忽然间,他看她不那么腼腆了。
“不是的。是觉得你很优秀,别因为我耽误你更多的选择。”她见他认可了自己的说法,便毫不吝啬把溢美之词送给他。
“你会这么想?”他似乎有些不明白她。顿了顿,说:“穆叔叔和璇子都夸你,说你有才气。”
“那是他们夸我,哪里有什么才气,蒙人罢了。”说着,她就站起来,他也跟着站起来。
分手的时候,他问她,我们还是朋友吗?她说当然是,我们不是已经认识了吗?希望我们坦诚相待,一切随缘。他也说好吧一切随缘。又说能把你的通讯地址留给我吗?说你别介意,因为我在北京除了穆叔叔一家朋友很少,有的时候,很想跟朋友聊一聊。她见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有些落寞的神情。便说,我理解,我不会介意的。说着,把地址记在他掏出来的一个小本子上面,他也留给了她。
回到家后,这一晚的觉小棠睡的很安稳,悬着的心终于落在胸腔里。思念的情怀没有旁人来干扰,浓浓的像烈酒一样,全都浸洒在一鹏一个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