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璇子的小屋里,她坐下来捧着杯子喝茶。
问站在门口的他:“喝水吗?”她看着他,想去给他倒一杯。在穆家熟人喝水是要自己倒的,她知道,他也知道。
他摇摇头,却伸手把她捧着的杯子拿过来,喝了一口。
她的呼吸紧起来,忙说:“我去倒杯茶给你。”
他不让她起来,自己反倒坐下来,挨着她坐下来。
她心里有点别扭,别人看着像什么,但他挨着她的那种感觉真的很好,仿佛觉得他的手臂很快就要从她的背后拢过来,她好想在那个怀里靠一靠。
他有些矜持,对她说:“上次的照片,洗出来了,给你看。”他出去了一下,又进来,手里拿着一个信封。
她倒出来看,呵,还是上次编辑部里的照片,欣倩张罗照的那一次。也有他和她在一起的一两张,不知为什么,当时俩人在宿舍的床上坐着,离着八丈远。现在看来,有一点欲盖弥彰的味道,她笑了笑。
璇子跑过来看照片,天一也追着跑过来,小屋地方窄得容不下,璇子翻着看了两眼,说:“一会儿看。”又嘻嘻的跑了,天一揪着她的衣服跟着跑了,一会儿又跑进来,又跑出去。
尔青走过来,见他们在看照片,便走出去了。
她见信封里还有东西,倒出来一看,是个照相馆的小纸袋,一鹏见了,说:“这个给我。”便拿了过去,告诉她是刚取回来的证件照,考职称要用的。
她听了,说:“给我看看。”倒出来果然是一堆小照片,头发有些长了,意气风发的笑着。她拿一张在手里看,他笑道:“证件照,有什么好看的。”说着往小纸袋里装,她手里的那一张也被装进去。
见他往裤兜里塞,她忽然伸出手来,对他说:“留一张给我。”
他看了她一眼,说:“你要啊?”又说:“真人来了,也不见你好好看。”
见她不说话,手还伸着,他便像到药片一样倒出一张来,说:“一张够啦?”
她把手合上,撇了他一眼,轻声笑道:“都给我,熬着吃啊?”
他笑了,扫了一眼门口,便伸过手来在她的脸颊上拧了一把。
她下意识的往后躲,扬起手来拦他。讨厌他有这么一个狎昵的动作,又不敢声张。
尔青明天要回去,穆教授说要给他践行,跟一鹏小棠说别走了,晚上一块儿吃个饭吧。一鹏是个爱热闹的人,这些日子为考试的事,点灯熬油的累得够呛,早想疏散一下筋骨的劳乏了,况有小棠在,正合了意。便说:“好,为尔青践行,我请客。”
“那哪儿行,我请。”还没有吃饭,两个大男人就争起付账来。
听说要去外面吃饭,孩子们高兴的欢天喜地。小棠也美滋滋的,能堂而皇之的跟一鹏多呆一会儿了。否则,两个人一块儿走了,倒让人猜想;就此分手,又很有些不甘。
下班的时候,穆太太回来了,大家寒暄一回。
在这个有民主新风的家里,寡后新婚的太太见了自家男人也不避讳什么,先语言娇痴了一回。连尔青对新嫂也是殷勤有加。
穆教授笑着对太太说:“秀荷,我们正等着你外面吃饭呢。衣服也别脱了。”
“着什么急呢?也让我喘口气,喝口水呀。”秀荷有些端着女主人的架子说,眼睛瞄着自己的丈夫,却是说给旁人听的。
大家都说不急不急。尔青不等哥哥倒茶,自己就倒了送过来。叔嫂俩人说起明天走时要带的东西来。
吃饭的地方选在胡同口向南不远的一家店里,木牌匾上刻着三个大字“君之屋”,是家经营川菜的馆子,穆教授来过,说:“味道不错。”价格也公道。
地方不大,仅有的一张大圆桌子便被他们团团围住了。因为是家宴,座次上也没有十分讲究,穆夫妇居中坐了,尔青挨着嫂子坐下来,下手是天一、璇子,穆教授旁边坐着一鹏和小棠。
一鹏扭过脸去和穆教授说话。
这个时候,把心装在肚子里的小棠才敢手腕戳在桌子上默默地打量着身边的男人。灰白色的毛衣衬着肤色有反差的分明,头发像是刚剪过,短短的。通常,男人稍事打理就会显得很利索。
要了两种酒,男人们喝高度白酒,穆太太和小棠喝红酒,璇子也要喝,穆太太不让,大家都说情,也就倒了点儿。
酒真是个怪东西,三巡一过,人似乎就变得不是自己了。你跟我碰我跟你干的,语调也高了,声音也大了,装在肚子里想说不想说的也都说出来。
一鹏喝着酒跟穆教授闲聊,说那年认识的大导演鲁楚的女儿鲁菁菁,要找时间见见她。说的时候,眼睛有意无意瞟着小棠。
穆教授听了,笑道:“什么时候把大导演的女儿也勾搭上了?”
“怎么是勾搭?是她找我谈一个剧本合作的事情,来了两封信了,我最近忙得抽不出时间见她。”
小棠听了,心里似有些不悦,知他忙倒是真的,那个大导演,她听说过,是专门拍战争题材片的,家里养着一位春风得意的千金,人家女儿干么要巴结他呢?看他有才还是有貌?信誓旦旦的说,什么意思,抬高自己让我妒忌不成?倒是听说他以前一直在追一位名流的千金,并不遂意,老婆有了些风闻,为此不依不饶,抑郁得住过院,不知是不是这位鲁菁菁。
如此想来,脸上流露出的神情便是淡淡的,回答一鹏的问话也是装着心不在焉的样子。
一鹏这里叫“小棠,小棠”的时候,她并不搭腔,只在那里扭着头和璇子说笑。
穆教授问:“你老婆谷雨吉还好?”“好什么好,一天病歪歪的。”一鹏道。
穆教授见小棠扭过脸来看着他们,便说道:“小棠,我跟你讲,一鹏的老婆了不得,是个大能人,女中豪杰,一心想着自己男人 。”
小棠笑着点点头,她知道一鹏是因为老婆才认识的穆教授。
穆教授又问:“雨吉怎么了?得了什么病?”“嗐……”一鹏嗐了一声,想要说什么,又顿住了。
他本想把太太害喜的状况说出来,忽然意识到小棠在座,忙把险些秃噜的话又咽下去,敷衍一句:“总是有病,说不清楚,娇气吧。”
“你老婆看来是多愁多病的身。” 穆教授笑着打趣。
尔青听见了,笑着过来凑趣,道:“想必太太倾城倾国的貌。”
穆教授的兴致被挑起来,拍着一鹏对大家说:“人家田一鹏喜欢的是‘梨花一枝春带雨’”。说的大家都笑起来。
一鹏也呵呵笑起来,小棠见他看着自己笑,便说道:“敬你一杯,有那么好的老婆。”
如果不是见过谷雨吉一面,她脑子里此刻浮现出来的一定是意惹情牵的崔莺莺、抑或捧心西子恹恹黛玉的娇模样儿。
一鹏见小棠跟自己喝酒,忙举杯来碰,说:“你呀,小棠……”她也不知他想要说什么。
接到:“我怎么了?遗憾我不是男人。”
“你是又怎样?”一鹏看着她。
她喝了一口酒,轻声道:“你我不就成了情敌?”她在想,那样梨花般柔美的女人她也会迷上吧。
他眯起眼睛来看着她,道:“你跟我做情敌?笑话!还不知道你会让我和谁做情敌呢?”
“喝多了吧,你?”她嗔着瞪了他一眼。幸好见也无人在意。
白酒开了第二瓶了,穆太太拦也拦不住,因为尓青也在陪着她喝。
这边穆教授和一鹏便划开了拳,吆喝着喊起来,什么‘哥俩好’啊,‘六六顺’的,而且声音愈来愈高。
开始输了的时候,喝酒;输着输着,就输起东西来。
穆教授说:“总喝酒不成,来点实际的,把手表押上吧。”一鹏的脸已经红了,大声道:“我没问题,愿赌服输。”两个人就把手表摘了下来,搁在桌子上。
大家看戏一样看着他们,小棠不知道一鹏还会划拳,简直有些撒酒疯的样子。
见一鹏又输了,便拿起他的那块表来,递给璇子说:“拿着,你爸爸又赢了。”璇子高兴的叫起来,问:“真的吗?我可以拿走了。”“愿赌服输嘛。”小棠说。
她见一鹏斜着眼看她,故意抿着嘴笑起来。仿佛是说:“不是你说的嘛?心疼啦?活该。”
他们又接着划起来,穆教授笑着问一鹏:“这回输什么,老田?”“输大衣。”他拍拍椅子背上搭着的大衣,斗士一样说道,两个人又喊起来。
穆太太劝道:“一鹏,快别玩了,呆一会儿裤子都要输掉的。”众人听了都笑。
“撞着鬼了,今天运气这么差。”一鹏笑得有些不甘。
“我替你玩吧?”小棠在一旁说道,她见他着实有些晦气。
穆教授听了忙说:“那哪儿行?我们这一局是输老婆的,你玩,你输什么?”
“我替田老师玩,他输什么,我也输什么。”
“你替他把老婆输了,你问他干么?”穆教授笑得像个大赢家,红光满面地开着玩笑,并不理会旁边坐着的太太。
太太似乎也喝多了,正和小叔子尔青说笑呢。
小棠见一鹏在拿筷子夹宫保鸡丁里只剩下的花生米来吃,便笑着问:“你干么?我可成心把你老婆输了啊。”她借机把一种愿望变作一种玩笑话说出来给他听。
她觉得桌子底下有一只脚在踩她,她躲开来,白了他一眼。
心想,这个男人怎么了,今天如此狎昵,中午的时候,就挨了他的拧,真够讨厌的,看来男人都是一样的,天下乌鸦一般黑。
吃了饭出来,说好了今晚璇子跟小棠回家借宿一晚,这样尔青就不用回招待所里住了。
大家送她们去车站,穆教授让璇子把手表还给一鹏,璇子叫道:“啊,原来是蒙人的?”“你还以为真的?”做父亲的说。璇子把细腕子上戴着的手表退下来,递给一鹏。说:“物归原主吧。”一鹏道:“真不要啦?不要我可戴啦。”璇子笑着说:“我哪能要,我也太爱财了。”一鹏笑道:“你是好孩子。”扯着璇子聊起了。
小棠跟在后面,叫璇子,说:“咱俩走,别听喝醉酒的人瞎扯。”璇子便跑过来,拽着小棠的胳膊走。
一鹏听了,忿忿的说:“好啊小棠,你是专以攻击我为能事。”她听了,只是笑笑,也不理他。
小棠带着璇子上了车,和大家挥手告别。
望了望站在那里的一鹏,四目相对的时候,似有许多话还没有来得及同他说,这一别又不知何时才能见面。心里面空落落的很有些无助的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