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时候,小棠真的来穆教授家里‘上班 ’了。
为了‘写书’的任务,穆教授的办公室暂时移在家里,单位有事的时候也去转一转。
小棠来了,外间的书桌给小棠用,而穆教授就把一堆的资料移到卧房里面的那张桌子上面去,自己坐在那里办事。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会很安静,只在倒水续茶的时候聊上几句,再有就是遇到问题的时候,她会走过来请教他。问深了的时候,他会演绎出一些故事来。
这样的状况一直延续到璇子欢天喜地放学归来。
她扯着小棠跟自己聊天,把这一天学校里发生的种种新鲜事情讲给她听。尤其是涉及到少男少女的朦胧之情,她们便跑到小屋里来,她会甜甜蜜蜜的向她倾诉并祈求她的意见。
而她呢,曾经是从那曼妙的朦胧之情中走过来的,她并不希望她像自己一样小小年纪就陷在情感的漩涡里。
她把她的情感心得提炼成简单的道理讲给她听,她那被情感纠结的心便顿然开朗。她常常拉着她的手说:“小棠姐姐,我好崇拜你,说的太好了,我怎么想不到。”“你还小嘛。”她这样安慰她。
而她自己内心深处的纠结却不知找谁来疏导,无尽的思念伴着矛盾的择决,刚还朗朗的心境转而就会变得有如混沌般的沉沦。
时间过了不久,小棠就发现,能在这里安安静静做事的日子并不多。
这里人来人往,谈客接踵而至,简直有点小说里的‘沙龙’味道。
只不过这里的主人不是小说里的‘夫人’,这里的客厅也没有小说里的‘堂皇’,但它们的味道却是相通的,让小棠看的有些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穆教授的小客厅里时常驻足的有学者、作家、剧作家和诗人,有演艺圈的腕、有歌坛上的星、有科学前辈、也有戎马官的后人……他们也没有什么实质的事情来谈,坐下来乱侃一通,话题包罗万象,学术的政治的文艺的,开放的思想,新鲜的思潮,以至于大人物的花边,说来津津乐道。当然,这里面也有一些年轻的奋斗者,瞪着眼睛在寻求翻身的机会;还会有一些不幸的上访人,为一些历史的谬误请求指引。
客人来了,小棠会给他们端一杯茶,现在喝的茶是那个常来穆家的程中南从浙江老家带过来的西湖龙井。
她给他们递茶的时候,穆教授每每会介绍说:“这是我的私人秘书,小唐。”他们大都会友好的向她点点头,顺便聊上两句。
小棠听了,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在编辑部的时候,老程也那么介绍她,称她‘小秘书’,现在,修饰词变了,变成‘私人’了,怎么有了一种寄人篱下的味道。
小棠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这次来的时候,父母原本不太赞同,缘由就是到了私人家里,拗不过小棠执意要来,又是一鹏引荐,况又听说穆家有新来的太太和女儿,唐教授夫妇才松了口。
在家的时候,虽然有个受偏宠的妹妹小果,但小棠从小也算是娇生惯养,加上乖巧懂事,继母也没太难为她。
这一回,为了什么,偏偏要跑到私人家里做什么‘雇佣文书’呢?
她实在没有想到,她的这种状况,仿佛在经历小说亦或电影里描述的那种‘欧美式的半主半仆’的家庭女教师似的生活。
怎么可能?倒了晚上,她坐在自己窗前呆想的时候,不相信这一切会是真的,像梦幻一样,就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完全可以呆在唐家小院,但似乎已经不能够了,像被撞开门的鸟笼,指望着飞出的雀儿再回到笼里,怕是有些难了。就算外面有风有寒,可乍现的春光,仍让小棠感到生机无限。
她苦苦等待的那个人总是不露面,前天的时候 ,偶尔出去了一趟,偏偏听说他就来了。
昨天,璇子放学回来,对她说:“姐姐,昨天田一鹏来了,还问你呢。”“他来了吗?问什么?”她的心提起来,去故作平淡地问。“问你怎么不在。”她笑笑,说:“找你爸爸有事吧?”“他们聊你来着。”她几分神秘的向她笑笑。“聊什么?”“说要帮你找个男朋友。”“帮我?”她惊愕的瞪着她。是穆教授的热心吧,她那样想,一鹏只能附和着说。
她的心空落落的,久等不来的田一鹏,偏偏赶在她不在的时候来了,这一走又不知何时才能撞见。
她知道他最近很忙,正在职考,上封来信他把他复习和考试的时间安排告诉了她,说上午听课,下午或许能抽出时间来,想在那个时间里见到她。
草川胡同的路口,有一家炒货店。矮矮的玻璃窗子上用红漆写着‘糖炒栗子’几个扁字,门口支着一口特大号的铁锅,一个伙计挥动着手中的铁铲在那里奋力翻炒着,热气溢起的时候,一股香喷喷甜腻腻的味道便在空气里弥漫开来。
小棠停下来,站在窗口犹豫了片刻,不知这个点钟去穆教授家合不合适,应该撞不上饭点了。为了躲开饭点儿,她在前面的铺子里吃了一碗热热的馄饨。
昨天走的时候,她跟穆教授说可能不过来了,她听说他的弟弟穆尔青出差过来。她见过他,觉得他的文人气质比做哥哥的穆教授要地道一些。
他在外省一家叫《安人文学》的杂志社里做副主编,他听哥哥穆教授说小棠喜欢文学你带带她,他对她便有了一些兴趣,跟她聊一些文学方面的事情,他要看她写的东西,她最近也没写什么能拿给人看的东西,秋天里写的那一首《残叶》诗,不知能不能拿给他看,算诗吗?她在想。
但上一次他们聊得很不错。傍晚的时候,他在京城的一位女同学来家里找他,他嫌家里人多,便扯着小棠跟他们一同散步,园子里遛了一大圈。
他要请她们外面吃饭,小棠不肯,她有一种感觉,觉得他跟他的那个女同学有一点子说不清楚的关系,她不想夹着里面‘讨人嫌’。
她从他紧握着挽留的手里挣脱出来,说:“你们叙叙旧吧,我真的有事要走。”“我们有什么旧可叙的。”他笑着看他的女同学。女同学旁边听了,笑道:“这孩子……”。
她想,尔青要来,见了面也是聊天干不了什么,不如把要校对的书稿拿回家去看,昨晚上很快看完了,想着第二天没事的话去第一商街的‘大书店’逛逛,好些日子没过去了。
但是今天走的时候,书稿她带在了身上,或许去穆家一趟,也说不准,因为‘大书店’离穆家并不远。
已经到了胡同口,还是进去一趟吧,她决定去了。便在炒货摊前买了一斤糖炒栗子,带进去大家吃,牛皮纸袋子托在手里烫烫的。这家的栗子她买过,好吃极了,又甜又面,薄薄的皮,炒熟了就咧着口。可是挺贵的,八毛钱一斤,刚才吃碗混沌才两毛钱。但是花钱常常能让气氛美好,她觉得值。
璇子开的门。
小棠进来的时候,满屋子里正说笑,穆教授、璇子、弟弟尔青还有他六岁的小儿子天一也带过来了。
吃过饭的圆桌还没有折起来,盘盘碗碗的摊在那里。
见到小棠,穆教授笑道:“说曹操,曹操到。我们刚刚说你,你就到了。”尔青也说:“你不来,就见不到你了——明天晚上我就回去。”“我听见你们念叨我,就来了。”她有些讨巧地笑道。
见她带来烫烫的栗子,果然都高兴的来嚐。
穆教授指使女儿把碗筷收拾到厨房,桌子擦干净,大家就围着吃起栗子来,问小棠吃过饭了吗,她说吃过了。
璇子将剥开的栗子喂天一吃,自己也吃。说:“小棠姐姐,你怎么不早点来,早知道有栗子吃,我就少吃一碗饭了。”“喜欢吃,下次我再带来。”尔青听了,笑道:“璇子是个馋丫头。” 穆教授也说:“不光馋,还有小心眼儿,连下次的都订下了。”
璇子伸手去打叔叔,说:“两个大人欺负我,真是没有公理了。”
尔青伸出手臂把璇子拢在怀里,捉着她的手,说:“不许闹,满手的糖,粘我一身。”
璇子咯咯的笑,说:“放开我,我去洗手。”
小棠见了,没来由的觉得自己的脸倒有些红起来,想想是自己敏感了吧,这种其乐融融的亲昵,在这个家里或许恰是正常的。只是不知道许秀荷在家的时候介意不介意见到。
她把昨晚上校好的稿子拿给穆教授看,他惊喜她那么快就看完了。说:“我可省了不少心。”尔青插嘴道:“小棠,上次跟你说过,你写的东西拿过来,我帮你看看,看看有没有可能发表。”似有一点弟弟要为哥哥报答的意思。
“回去找找,写信寄给您吧。”她很感动。
她跟璇子在小屋里聊天,天一跑进来跑出去地玩。
她出来倒茶的时候,见尔青一个人在旁边的厨房里刷碗,她便走过来,说:“我来帮您刷吧。”
“不用,不用,快完了。”
“还是我来吧。”
他见她真的把毛衣袖子挽起来,就甩了甩手,说:“你帮我?”她点点头。
他把围裙解下来,帮她系在腰上,温柔的说:“谢谢你,小棠。”
她笑笑,没说什么。既然赶上了,只能这样,她会做家务,又是很有眉眼的女孩儿。在这里,她尽量回避遇到这类事情,仅是为了保留内心一点点尊严。
以往来的时候,穆教授的碗也常常堆在那里,他不去洗,她也可以不用主动要帮忙。今天,尔青在动手洗,她看见了,为了礼节也该过来帮帮忙,尊严原来是可以委屈的。
她用清水汤碗碟,用拧干的巾布擦碗底——碗碟的上面是不能用布擦的,这是她家的规矩。
这个时候她听见门铃响了,穆教授跑出去开门,是穆太太回来了吗?她在想。
她扭过头来看的时候,就惊在了那里。
一鹏走了进来。
他显然也看见了她,她听见他跟穆家兄弟寒暄,说上午考试,之后去了老师雷小舟那里谈合作写书的事情,出来看看时间尚早,便过这里来转转。
他脱大衣的时候,说:“小棠在呢。”
她见他走进厨房里来,窘得无地自容。他那样疑惑的看着她,她想自己在别人家里系着围裙的样子一定很可笑。
此刻的尊严和傲骨真是一败涂地。
这个朝思暮想的男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到这个节骨眼儿来。
以往门铃响的时候,她跑去开门,以为会是他,她好想腻在他身上一秒钟,但一次次失望。这个时候,她再不以为会是他——前天不是刚来过吗?
“你在干吗?”他的声音低的有些沉闷。
“干活呗。”她只能装着无所谓的样子,把洗好的碗碟码好在柜子里。又洗了手,解下围裙来。
“上次我来,你不在。”还是他说。
她的情绪受到极大挫伤,不知道该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