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棠再见到一鹏的时候,天气已到了初冬。
傍晚十分,他约她在西边的一个街心公园见面。她知道这个园子,坐在车子里面的时候时常见到它,只是没有进去过。
冬天的傍晚,天很早就黑下来。六点半的时候,她准时站在了园子门口,没有见到一鹏,她裹了裹身上的粗呢大衣,又把绒绒的红围巾在脖子上面重新围了围。如玉的脸颊就躲在绒绒的围巾下面。
她见园子入口处立着一块异型石头,上面深深刻着四个字“万手玫瑰”。园林的名字吗?为什么起这么个名字,她搞不懂。觉得有些别致,她倒记住了它。
再张望的时候,忽见一鹏从园子里面走出来,见她站在那里,便笑着走过来。
“你早到了?”她笑吟吟的问他。见他今天也穿着件灰黑色的粗呢大衣。
“也才到,没见到你,就进去走一圈。”他微笑着说。他们一同往园子里面走。
“里面没有鬼吧?”她夹着眼睛问他。扫了一眼幽幽凉意的公园。
“哪儿来的鬼?仙境一般。”他笑着道。他问她吃过饭了?她说吃过了。他问她家里请好假了?她狡黠地笑着说:“我跟他们说,田一鹏找我有事,他们问你为什么不去家里坐?我就来专门问问你,为什么不去家里坐,回去好告诉他们。”好像她来不是为了见他而是有传话的使命。
他见她这么说,伸出拳来在她的后面轻捶了一下,笑吟吟的说道:“就会蒙我。”但不知为什么他喜欢她这么蒙他,蒙得他心里漾漾的。
她笑笑,没说什么,站在那里,打量起园子来。他见她那样就问“好吧?这个地方。”
“是啊,你怎么发现的?太幽静了。”她不住的点着头,不知道闹市里还藏着这么一处‘通幽’的地方。
这个街心公园的确有些怪,地处交通枢纽的中心地带,坐落在一片高高的土岗子上,转着它的四周是四通八达、灯火通明、车水马龙的大马路,而一箭之隔,走过十来个依岗而造的石阶,上来以后竟会是这样一个别有洞天的去处。
她奇怪,为什么见不到一株玫瑰——尽管这个时节本来也不能见到玫瑰,但她发现这里压根儿就不可能种玫瑰。园子外侧种满了密密麻麻的树木,大多是松柏之类,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树木。园子中央有一块场地,围着它又是一圈圈的树木,只是矮一些的树木,外面和里面的树林夹出一条窄窄的石径,弯弯曲曲的布了一圈,成了一条主径,而依它支出来的支径又能接上中央的广场。
叫什么“万手玫瑰”呢?分明是“万株树林”她这样想。由于树木的密集,很像是一道屏障,把车马的噪音和喧嚣统统的隔在了外面。
她喜欢这个地方,他也喜欢。两个人慢慢的在小径上踱起步来,迎面也有对对情侣走来,远远的见了,他们便拐到支径上来走,有几次见他们也拐。她忽然觉得他们俩怎么也像了情侣一般,什么时候开始的?
“写给你的诗,读了?”他问她。
“读了。”隔了一会,又道:“谢你写诗给我。”
“也不说回复我一首?”
“想复来着,见你写的那么好,就不敢写了。”她想到自己胡诌的小诗,羞羞的想“也不知有没有机会拿来给他看。”
“还没见过你写诗呢!”他笑得有些期盼。
她便笑着说:“重读你的诗时,或许能蕴足兴致,到时候写一首给你。”
“真的?”他见她点了点头,便甜甜的笑了。
月光皎洁,静谧的伴着两个人慢慢踱步。
他跟她讲文学,讲土耳其小说《我们心中的魔鬼》,讲小说运用大量独白,创造真实人物形象的独特魅力,讲这部书的作者萨巴哈丁.阿里。也讲他自己的文学失落与不甘,讲他为了它而付出的种种,诸如推掉上大学、失去当研究生的机会——当然大学他后来也上了。他跟她谈合作,历史的亦或文学的,他说:“小棠,你要大胆的写,不要怕失败,把自己放在‘一家之言’的地位上,你的素养、见解就能得到充分发挥。”说给小棠也说给自己。
她见到他眼睛里放着坚毅的光泽,忽然有了一些感动,感动他的执著。她心里暗暗期盼苍天,一定要让眼前的这个男人成功,倒不是渴求成功以后的美好,而是成功以前的失落与痛她不想再让他承载着。仿佛觉得他跟她之间似乎有一种分不开的连结,他痛,她也会痛。
他们聊着,笑着,踱着。他们截了一段路来走,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在他们的脚下一会儿就走到了尽头。折过身来再走,又到了尽头。来来回回的走,也记不清到底走了有多少个来回。
他忽然停下来,笑着问她:“你上次信上说的话还记着吗?”
“说什么了?”
“你忘了?” 他见她摇摇头。
“你说,你有点儿想我了,你也忘了?”
“我说过吗?”她疑惑的看着他。或许是‘多日不见,十分想念’那样的套话,她在想。
他不再追问,或许她真的没有说过,他心里自然明白。他抬眼望着天空中的一弯明月,颇为感慨地说道:“小棠,你知不知道,你的影子每天都在伴着我奋斗。我忽然觉得生活真美好,我心里好想感谢你。”
她听了,呆呆的站在那里看着他。忽然觉得诗一样的语言灌在脑子里,心里面被什么东西塞的满满的。是什么?仿佛是玫瑰,万朵玫瑰塡在心头,幸福的要溢出来。怪不得叫“万手玫瑰”,一点不错,像玫瑰一样爱的小园。她痴痴的想。
冰冰的月光,婆娑的树影,幽幽的小径,喁喁的倾诉。
他见她呆呆的站着,对她说:“坐一会儿吧。”他把她扶到旁边的一条石凳上。她坐下来的时候,他就一把把她拢到怀里,一只手紧紧地攥抚着她的手。
不知为什么,她竟像一团棉花那样软软地倒在了一鹏怀里。任这个男人捧起她冰凉的脸来吻着,狂吻着。吻她的唇,吻她的脸颊,吻她的耳轮。
她惊恐的看着他,脑子里出现了瞬间的空白,接下来就是呆呆的麻木。但能听见他说:“小棠,我喜欢你。我真的好喜欢你。你不高兴吗?为什么不开心?”
她还没有准备好,一团叫‘爱’的情感就把她紧紧地罩住了。
她脑子乱糟糟的,怎么回事?他在吻我,他喜欢上我了吗?我也喜欢上他了吗?是真的吗?可以吗?我们可以这样吗?他不是结了婚的男人吗?是诱惑?我也昏了吗?他不是有个太太吗?——他好像说过,和太太关系不太好。那又怎样?不好也是太太——或许以后可以不是?——不是又怎样?……她有些晕了,尽管脑子里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期盼,但那只是一种暖暖的情绪。
当浓浓的情感突然具体到一个男人捧着她的脸来吻的时候,她就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听见他一遍遍的在那里说:“你不高兴吗?为什么不高兴?我喜欢你你也不高兴?”
她脑子忽然清醒了一下,在想,我应该高兴吗?为什么要高兴?我是真的爱上他了吗?
她潜意识里仿佛觉得有一种比‘爱’更强烈的东西在统领着她,是什么?似乎又说不好,是她内心藏着的想碾碎他亦或是征服他的一种情绪。
她想到她最初见到他时的那种排斥,想到初到编辑部时的辛酸,想到他对她不屑的眼神,想到他对她曾有的轻慢,想到他的自以为是,想到她在他面前努力证明着自己……似乎她成功了,成功了吗?她觉得心里酸酸的,酸得有些委屈,她感到他热热的吻贴在脸颊上,泪便禁不住的趟下来。
一鹏不知道小棠怎么了,这之前一切都是好好的。
他拢过她来的时候,那个时机应该说是恰到好处。她软软的卧在自己怀里,像一只依人的小鸟。自己说‘喜欢她’,这样的情诉本该到了蜜里调油,他企盼着她吊在自己脖子上他教会她怎么由娇羞到疯狂。昨晚上被窝里的种种拟想,独独没有这一幕。
她怎么倒哭了?幸福的?冰冰的好麻木,他体悟出这不是幸福的眼泪,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吻她唇的时候,她一点回吻的意思都没有。
他内心有一点点被挫伤的感觉,但还是怜惜地把自己的脸贴在她流着泪的脸颊上,粘走那上面的泪水。他不能怪她,心里明白他所给予她的情感憧憬的爱是有着深深缺憾的。
尽管如此,人在感情面前往往是不能战胜自己的。此刻,让他张开手来把这只依人的鸟儿抛回天空,似乎一点点可能都没有。不仅没有,他还要牢牢地抓住它。
他就着月光看了看表,时间不早了。轻声附在她耳边,说:“送你回家好不好?”见她点点头,他就扶她站起来。
刚好,他们能坐一趟车子。小棠中途下来后穿过马路就能走到街区里面,而一鹏要再往前坐几站,下来还要换个车子。
在车上,她乖乖的让他拉她的手,他失落的样子让她有些歉疚,她忽然产生一种后怕的担心。
幸好,方才的冷漠和麻木没有让眼前这个男人佛袖而走。
自己想他念他,期盼着见他,为什么见到他却会是这个样子,是要拒绝他吗?如潮的思绪抗拒得了吗?她突然跳跃出一个置后的热情,她要搂着他给他一个热吻再放他回家,让他笑着进入梦乡,弥补方才那凉凳上的遗憾。
她拽了拽他的胳膊,低声说:“下车,好不好?陪我下车好不好?”他不知她要干什么,点了点头,俄尔看了看表,说道:“ 小棠,今天太晚了,你家里该着急了。改天我再约你好不好?”他的话如一盆凉水把她这点置后的热情扑灭了。
霎那间,她觉得好丢人,车门打开的时候,她就飞快地跑下去,头也不回的跑下去。
脑子里在想,“他什么意思,为什么又不肯下来了?报复我吗,方才冷淡了他?还是着急回家?对,是着急回家了,他在看表,家里有个人正在等他是不是?才刚说‘喜欢我’,转眼就想着别人了吗?”她突然意识到在她与他之间原来还隔着一个人,这个人的名字叫‘老婆’,她就像一道高高的屏障挡在他们之间。她崩溃了,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一鹏见小棠匆匆甩手跑下车,其实也没有太多的想法,方才园子里小棠的冷漠的确有一点点小小的挫伤到他的自尊。
但这么长时间了,他也不是不了解她,算是耍一点小姐的脾气吧。想折花哪有怕扎手的,故而心里也没有怪她。没有跟着下车,的确是看时间有些晚了,他也听她说过家里的规矩,万一下车再一耽搁,小棠回家太晚了,家里盘问起来,谁知小棠会怎么说。
唐珂唐教授,那可是自己的恩师啊,大晚上黑灯瞎火的,扯着人家大丫头想干什么,自己的颜面是要也不要?这也是他跟小棠偷偷交往以来心里隐着的一个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