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约好上山的日子,一鹏早早的就起来了。见老婆还在熟睡,自己便到厨房里来找些吃的,昨晚上的白米剩粥热了,就着咸菜丝匆匆喝了一碗,和雨吉招呼了一声,便出门了。
上山的路很崎岖,车子停在山脚下,一行人翻山越岭地往上爬。中午时分,才到了目的地。在别人看来,荒郊野岭,烂石头破洞的,即便到了跟前,也是匆匆而过,实在没有什么驻足的兴致;而在一鹏看来,无异于发现了新大陆,手抚着残碑,唏嘘不已,和同行兴奋地交谈起来。
回来的时候,累得精疲力尽,但是,肚子里的腹稿已经有了些意思,配些照片又可以写一篇文章了。历史探研的东西,原是可以充分联想的,你有最早的发现,你就可以有最早的观点,敢想敢说敢写敢反驳敢自以为是,倒也可以成为新派的史学人了。当然也要敢吃苦,光有胆子也是不行的,就你聪明不成?——学术界里一个比一个猴精。他时常这样想。
回到家,两条腿累得酸痛酸痛的,爬了一整天的山。吃了饭,洗洗便早早睡了。想明天是礼拜天,睡个懒觉吧。
第二天,太阳高高地照着,阳光撒到了屋里。一鹏还赖在床上,睡了一夜,腿倒睡得更酸了。老婆那里直叫:“快起来吧,也不看看几点了?”“几点了?管它几点了。睡个懒觉谁还管?”“你快起来吧,帮我把窗帘摘下来,就着太阳好,我要洗洗呢。”“怎么又洗呀?不是刚洗过?”一鹏最怕这个,一到礼拜天,老婆就铺天盖地的搞卫生,弄得他像过街老鼠一般,没地儿躲没地儿藏的,写东西就甭想。
一鹏伸了伸懒腰,无奈地起了床。找来个梯子,仰着头在那里摘窗帘。一边摘一边对下面站着的老婆说:“你也不怕我摔着,两条腿现在还打颤呢。”“活该!不是自找的。荒郊野岭地爬高山,腿倒不怕打颤?摘个窗帘,你倒娇气了。”老婆能干又能说,一鹏自是无话可说,心里一堆的事情,又有些无以是从。见桌子上摆着豆浆油条,刷了牙就过来吃。老婆见了就说:“几点了还吃?中午饭不吃啦?”一鹏塞了两口油条,见她说就噎了一下,就着盆喝了口豆浆,没想到浆早已凉了,凉凉的液体顺着肠子往下走,很不爽快,便放下不吃了。
坐下来写东西。老婆见他一起来就坐在那里,心里便有些不悦,也不说什么,只是这里指使一下,那里指使一回,把一鹏的心指使的七零八落的。索性不写了,倒来围着老婆问:“还有什么活儿要我干?”“你去煮饭吧,顺便洗出两个土豆来,我这里一大盆东西要洗呢。”一鹏便去了厨房。这个老婆心里本来看不上丈夫做家务,只是因为这个爷们儿平日里忙得就跟见不着影儿似地,今天笔会,明天研讨的,一走就是几天。在家的日子,吃过饭,爬在那里就写,上了床,累的只会挺尸。近日的心好像更浮了,说句话也不理你,理了也是心不在焉的,好容易休息一天,还不收收心吗?瞎写什么写,故而也有些治他的意思在里面。
一鹏哪里知道老婆的心思,一会儿过来问:“煮米的水多不多?”一会儿又问:“土豆怎么吃?炖肉吗?”老婆听了,便道:“切丝吧。哪儿有肉喂你吃?”搓着衣服,又道:“上礼拜,买点破排骨,瞧那队排的,半天的时间就糟蹋了。”一鹏在厨房里切丝,嘀咕着:“就炒土豆丝啊。”老婆听见了,说:“炒个蛋吧。”说着,忽然甩手站起来,跑进厨房来,对他说:“我就知道土豆丝切的跟手指头一样,你还是出去吧。”一鹏笑道:“你也太夸张了,有这么细的手指头?”
一鹏悻悻的走出来,嘴里念叨着:“我这是费力不讨好啊。”她听了也不理他。
到底是老婆,噼里啪啦的就把两个菜炒出来,撕了几片紫菜,洒了一把虾皮,一碗汤也跟着做出来。
已经到了中午,俩个人围着桌子吃起饭来。
一鹏夹了一口土豆丝,吃着说:“大礼拜的,也不说烧点肉吃。”
“馋啦?”老婆似乎也觉得揉搓了丈夫一上午了,语调变得柔起来。
“馋不馋的,这饭吃的也太素了。”
“晚上给你包饺子吧。”
“好啊。”他好久没吃老婆包的饺子了,真有些馋了。
忽然又道:“算了,还是别包了,我今天有好几篇稿子要赶,帮不上你忙,你也怪累的,随便吃口算了。”他知道,老婆能干活,但干多了,势必要发脾气——所以,不吃也罢。
她见丈夫如此说,倒有一点巴巴可怜的样子,心里决定吃了饭,把衣物晾了就去买肉。
吃过饭,匆匆收拾了碗筷。老婆让丈夫帮着晾了窗帘、衣物,就去了副食店。
见老婆去了,一鹏的心才静下来。忙把稿纸摊开,想那篇《区名渊源》周一务必是要给老程的,一边查着资料一边先就写起来。
雨吉出了门,拐出社区,直奔街对面的那家小副食店。心想,可别碰上上次卖肉的那个臧丫头,上次跟她吵起来——哪儿块肉不好,偏给你割哪儿块,成心不是。
偏偏那边案子旁站着的还是她,“够晦气的”她在想。但也不能不买呀,换个店,又得多走出二里地去,值不当的,回去还要剁菜。
走过来看了看,一盆儿绞好的肉馅肥腻腻的,上面插着个木铲。她见那瘦高的丫头杵在那里眼睛看着别处,就用木铲扒拉着肉馅看,果然里面有红瘦瘦的肉,便把它铲到上面来,说:“给我称五毛钱的肉馅。”她走过来,瞟了她一眼,把那块刚翻上来瘦肉馅又翻了下去,挑起一铲子肥肥的馅子来,放在一张油纸上,称了,摔给她。
她便急起来,嚷道:“成心呀,有瘦的不给我拿。”
“谁成心?有你这么扒拉着买的吗?瘦的给你了,肥的卖谁去。”
“那你也得搭着卖,怎么全把肥的给了我。”
“统共就一嘎达瘦肉,你就买五毛钱的,怎么给你搭?”
“五毛怎么了?五毛就不卖了吗?”
“谁说不卖了?不是给你了吗?”这丫头的嘴一点不饶人
“是给我了,全是肥的,不是成心吗?”
“谁成心啊?你买五块钱的,我就给你搭。”
“你有病啊,我干嘛要买五块钱的?” 雨吉的火真被拱起来。
“你才有病呢!”
她想扭身离去,一想,何必让她气着自己,饺子不吃了不成?见案上的五花肉红瘦相间也不错,便说:“买半斤肉。”心想,回家自己剁去,倒让活人憋着尿不成?
那丫头没想到她改了辙,不情愿的给她割了一刀肉,临了又搭了一小块肥的,说:“都是这么搭着卖的。”她懒得跟她怄气了,便交了钱拿上肉走了。又在旁边的铺子里买了一小绺韭菜,放在白菜里倒能提提鲜。
回到家,雨吉余气未消。跟一鹏念叨起来,说:“又碰上那个臭丫头,成心把肥肉馅卖给我,真想把她当肉馅剁了。”说着,把肉洗了,就在案上砰砰的剁起来,仿佛剁的不是猪肉,是那丫头。
“我说不吃了,你又忙。还生气,不值当的。”一鹏劝她。
“什么值当的?我也是闲的。”一鹏见她显然是要把余下的火气移来给他,便不再说话。
剁了肉,又把白菜切了小半颗洗了来剁,不知此刻又把白菜当成了谁,总之,今天剁菜的声音仿佛格外得大。
一鹏实在写不下去了,想着那么多的事,一件也没做下来,心里便烦闷起来。还不如去办公室,一早起来就去的话,说不定早就写完了,给小棠的信也能捎带手地写出来。
他决定此刻还是离开家里,这个‘砰砰’的声音实在让他受不了,坐在这里,脑子里就是一片空白。
“我去办公室吧,今天的稿子很急,一定要写出来。”他对厨房里的她说。
“写,写,写去吧,瞎几/巴写。”她见他已然拿着书包,只是在通告她一声,一种莫名的邪火便窜出来。
他怔了一下,不相信这样的话会从老婆的嘴里横出来。想,“这话也是女人能骂的。”是那卖肉的丫头惹得?还是丫头案上的猪把瘟疫般的污秽传给了她。
一鹏来到办公室,编辑部里静悄悄的。受老婆那样地骂,心里总有些气恼。到传达室打了壶热水,顺便又翻看了一下信箱,也没见到他想见的信,就走了回来。沏了一杯茶,喝起来,一杯热茶下肚,暖暖的,情绪似乎好起来。
果然,离家地决策是对的。坐在这里,才思一下子便涌出来。刷刷刷的那篇五千字《区名渊源》很快就写好了。
接下来,昨天那篇高山上的‘遗址探研’的稿子,提纲也拟了出来。还要查些史料,名字也待定,联系个大点的刊物发出去才好,他盘算着。
看看表,刚刚六点钟,抽空给小棠写封信吧。
给小棠写信,可以信笔由来。他告她,他昨天发现了高高山上的文物,很有价值,只是去了一趟,累得要死;他告她,刚刚脱稿《区名渊源》,翻资料、考证、誊抄都是自己,“累煞我了。”他写的时候心里很想叫她的名字,叫起来有一种暖暖地感觉。通过呼唤,仿佛能把她叫到身边来,他把这种呼唤写在纸上,他给了她一个新的称谓,叫她“小小棠”。他说:“小小棠,此时此刻,我是真想你呀,因为在知心知音之外,你还是一个文字的‘好劳动力’呢。(又该骂我了)”他把年末的烦心事讲给她听,之后他又说下周见个面好吗?到时我联系你。因为他有很充足的理由,说:“你的工资还在我这儿存着呢。”他想让她把上次托人买柯达胶卷的那张发票尽快要回来,财务要呢。想想又没有写上,下次还可以当个‘必来’的理由。不是吗?
一想到小棠,一鹏忽然觉得生活变得如此的美好。美好的企盼,这种企盼让他有些热血沸腾。想到那个迷人的晚上,如果当时胆子再大一点,或许香腮早已吻上,她会拒绝吗?他不相信。他懂什么叫‘男人的征服’,只是现在有些鞭长莫及啊。眼下这种膨胀的热血让他周身有些说不出来地感觉,似乎像爆竹一样,不能去点。但他依然想揣着它,让他疲惫的身躯裹着甜甜的美好去奋斗。
一鹏回到家的时候,见老婆坐在那里看电视,见他进来,理也没理他。去厨房转了一圈,圆圆的竹盖帘上码着半盖帘生饺子。想来老婆已经吃过了。
一鹏把火打开,自己来煮饺子。等着水滚,出来跟老婆说话:
“还生气呢?”
“我倒想生气呢,跟谁去生啊?每天就见着鬼呢。” 显然,这是症结所在。
“都是一顿饺子惹得你。”他讪讪的说。
“谁让我贱呢!追着巴结人,还巴结不上。”
“瞧你说的。全是我不好,老婆大人。” 他坐在她身边,包容得说起软话来“只是你也想想,我每天这么忙,为了什么?不是为了家吗?不是为了你吗?你就不盼着有一天我能出人头地。”他的声音高起来,在这样充足的理由之下。
“我有那个命吗?盼到了,怕也不是我的。”女人警惕男人的敏感是全天候储在肠子里的。
“尽胡说。不是你的会是谁的?”
“我怎么知道。一到家就跟没了魂儿似的。”
“胡说。别说魂儿了,你丈夫身上那一块肉不是你的?”他嘻嘻笑着来抓老婆的手。
她见他胡说起来,便皱了皱眉,说:“水开了,快去煮吧。”
他见她气色有些和缓了,便笑了笑,进厨房去煮饺子了。
吃饺子的时候,见蒸锅里还热着一小碗广味香肠,便到了一杯酒来吃。
吃了饭,见老婆已洗漱了上了床,他便佯借着酒爬上床来,老婆推他:“看你,牙也不刷,刚吃了蒜,想熏死我吗?”这样的话,是东方女人床上对男人习惯地说法,它的潜台词几乎是男人们全都明白的。他听了,笑了笑,跑下去刷了牙,又洗了一把。
躺下来的时候,他就笑着问她:“你说说,跟谁学的,用那样的话骂我,气煞我了。”
“我能跟谁学?不是你教的,就是你气出来的。”她也笑了。
“当着外人,可别这么骂人。”他教导着她。
“这么说,不当着外人就可以骂了?”
“简直歪曲我。我是这个意思吗?”
“你什么意思?”
“当然,要实在想骂,就留在被窝里来骂,我也不怪你什么。”说着,他一伸手,就把老婆勾到怀里来。——他受不了了,爆竹好像早就点燃了。
这个老婆听了,气的踹他。随手倒把灯‘啪’的一声给关掉了。
这一晚上的功课,似乎做得十分酣畅。是因为在一鹏这里有一些‘移花接木’的意思,便造就出霹雳巴拉的旋律来,而那个老婆也被一鹏膨胀的血液冲撞的有些稀里哗啦的酣美。但一鹏还是提着十二万分的小心,生怕情急之中念叨出那一个人的名字来。只是有一点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正如歌词里所说“雨露滋润禾苗壮”,在夫妻情做的那一首圆舞曲中,由于跳跃的‘哆来咪’的音符都换成了‘小棠,小棠’,借着‘思棠念棠’的春风,竟把一粒生命的种子悄悄地播撒下来。却又出了一件奇事:十个月后,他们孕育的那个幼小生命诞生的日子,刚好和小棠的好日子撞在了一天。
或许,这是冥冥之中神灵的主宰,上天的意思大概是提醒他一生不要忘记那个日后被他深深诱惑了的始终走不出情感污潭的梦一般的女人。否则,上天也会诅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