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棠在十点之前赶回了家——这似乎是唐家的规矩,只说在妮惠家里玩。因为早晨走的时候,她给父母留了字条,说,晚上她在妮惠家,吃饭不用等她,她会十点钟前回来。
原打算如果回来早的话,也要去妮惠那里坐一坐,不想就耗到这么晚。但在唐教授夫妇看来,这样的情形平日里也很多,那个叫妮惠的女孩子也常常猫在女儿的屋子里,很晚才回去。倒叫他们时常走过来催她,说些“该回家了,明天再过来”“送送你吧”之类的话,故而,也没有什么疑心,倒叫她早点睡吧。
小棠在厨房里洗漱,出来回了房,坐在桌前,如何睡得着。想着方才情景,心还在怦怦直跳。平生以来,好像还没有哪个成年男人对她有过这样的肌肤之触。他说什么来?说“凝脂一般”,怎么“凝脂一般”了?
她想着就摸过桌子上的那把粉色花边的小圆镜来,呆呆的在那里照着,镜子里的面容果然红腻腻的,搞不清是酒醉,还是羞怯,眼睛也似有了一些迷离。她用食指——方才他也是,顺着他划过的地方自己又慢慢划动一回,仿佛依然有一种流电通过地感觉。她忽然很想知道他那个手指当时会有怎么样地感触。
她睡不着,索性翻出日记本子来,写点什么吧。划拉了半天也不知如何下笔,但方才那震撼的瞬间她想留住,而且必须要在现在,此刻。她知道,到了明天感觉自会不同。
写诗吧,她决定先替他写一首,然后自己再写。
如此一想,便信笔写来:
如脂?
如烟?
恰似‘凝脂一般’。
奈不住,欲/火燃,
启动食指,轻轻一点,
做个狂徒地试探。
笑问佳人:
芳心可颤?
写完,读了一遍,觉得“佳人”二字用得不妥。记起古人说过“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不是太抬举了自己?换了几个词,也觉得不好,倒没了诗的韵味,便也不去劳神想它。又思忖,这么美的词干嘛不偷偷用用呢?留着给谁?又不犯法,不过是自己写给自己玩。接下来,又为自己写起来:
如痴?
如醉?
好一‘玉指狂颠’。
羞带嗔,桃腮偏,
纤纤玉体,流电萌燃,
何人醉我酥半边?
悄得问声:
君之指感?
乱写一回,觉得比替一鹏写的还不好,也不去改它。只在上面拟了个名,叫《食指感》,两首共一名,旁边一行小注——记第一商街北侧凉石凳与D君。近来的日记里,她给他拟名为D君,不知什么道理,想必这个字母饱满一些?饱满的像一鹏一般,也未可知。
小棠的诗,是自己称之为“诗”的诗,没有人教她,只是胡乱的写。中学时候,读过一本王老的《诗词格律》,看了两本古人的诗书,便敢胡乱写起来,也不论什么平仄,也不求什么转承启合,押上韵便好;旧体诗如此,新诗更是随意发挥,但有一点,情感记录是要真真切切的,必是有感而发。多少年后,再读起来,似也能入到当时的境况之中。
故而有时她也习惯写一些叫“诗”的东西,用的字少,承载的内容倒多,关键是有些味道,是文字白描所不能替代的。幸好,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只是留给自己看,写的不好也不担心‘会的人’来批评它。
顺便又记了日记,合上本子的时候,已然到了午夜12点,记起一鹏的那一句来“陪你一整天”,似乎一点没有浪费。匆忙上了床,——此时才觉得累了,好想睡觉。不知这个爱做梦的女孩儿会不会有一个甜甜的美梦正等着她。
小棠的诗,写在本子里,偷偷合在那里。而一鹏的诗,几天后却像燕子一样飞来了,摆在小棠的桌子上。她展开来看的时候,见是一首题为《月夜》的新诗,这样写道:
月在中天圆了,
街灯安详的睡着,
唯有我轻轻的脚步,
穿过柳林,踱过街道……
已是深秋的凉夜,
皓月泻下千顷银潮,
我的心像一叶舢板,
朝着那远岸轻飘。
朋友啊,你怕也会合眼,
梦中的浪花要把你的心扉叩敲,
小船将载着我的诗情,
在你心上的港湾停靠。
仿佛你又来到我的身边,
共同到历史长河里探微索妙
恍惚是在晨昏中喁谈,
眼前不断出现你的音容笑貌……
月光是这般温柔,
浮云是如此纤巧,
街灯含着笑意隐去,
只有我的脚步悄悄。
小棠看了看日期,22号。恰是分手那天,或许也正是自己胡诌闺中私密《食指感》小诗的时候,“他也在做诗吗?”怎么这么巧,她在想。便捧起来一遍遍看,觉得这才是诗吧,情诗吗?写得很美,直到背下来。
那天,一鹏和小棠分手后,心潮自有些澎湃。便独自一人在驻会饭店外慢慢踱着步,心头溢满一种说不出的甜蜜,浓浓地有些化不开去。他便在安详街灯的伴陪下,吟哦起来,一时间便把《月夜》做成,仿佛一把开启情感的钥匙已牢牢地握在自己手里。
当然,他更希望那扇情感的大门不用叩敲便会轻轻地开启,但他知道,那或许是不行的。因为,他面对的女子叫小棠——一个思维跳跃、情感细腻又情绪易变的小女子。
笔会只开了一天就完了——也不能再开下去了,一堆的事情在等着一鹏去做。眼看年底了,计划要造,总结要写,报告要听,钱还要花——冻结的资金总算解冻过来——费了多大周折,唉。还有诸多的杂事,想想都烦。
一回到编辑部,一鹏便忙起来。大学里的几个同学又过来了,聚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各自地发展,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或许还能聊出些利于事业发展的端倪来,也说不定。面是要见的,酒也是要喝的。乱哄哄的过了两天,把心里安排要做的事又后置了。这里送走同学,又接到朋友穆子青的电话,说了好几个合作的意向,聊得兴致勃勃,只是还不够尽兴,约了见面再好好聊。
想到朋友穆子青,一鹏也觉得此人十分有趣,他是个聪明的了不得的人。说是自己的朋友,倒不如确切说是老婆的朋友,老婆雨吉前年调到疗养院临时组织培训的时候,认识了这个正在疗养的男人,见他是文化圈子里面的人,似乎有些来头,便动了“助夫”地念头,从中搭桥,介绍给自家男人,或许有些借力,到有一天丈夫‘扶摇直上’的时候,莫不回过头来谢她‘识人’的眼力。
大家叫他“穆教授”,其实他也不在大学里教什么书,或许是尊称吧。
他的经历颇为坎坷,说来话长,还在那个动荡年度,京城有一家大报,几个鼎鼎大名的文人在报上开了个专栏,名曰“几人坛”,或许谈得过了,时间不长,就把他们请到‘不能谈的地方’去了。
穆子青那时候正当二十几岁,是几人之一的某人之助手,便由他接管了这片文化阵地。谁料想,‘长江后浪推前浪’,血气方刚的穆子青,把那改了版的“几人坛”,更谈得有如‘珠珠落盘’,如此一来,他也有些不“左”了,自然也到‘不能谈的地方’去了。
这个地方偏有些依恋他们,一待就是二十几年,出来的时候已然须发半白,被安置在一家‘社会研究’方面的单位里,因为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定向的课题要他再去研究,便放在一个类似‘人访’的部门里,给个闲闲的职供着,疗养类的福利自然是不能少的——算是小小地安抚吧。
但有句俗话说“是金子总是要发光的”,酒放长了不是更醇?二十几年过去了,秉性依然不改,话依然的说,事依然的做,‘人访’部门到成了广交朋友的场所了,尤其是很有一些通天的本领,政界、非政界、军界、宗教海外界、以及文化界、文艺界没有他不涉足的,说来也算奇事,山南海北的事,五湖四海的人,倒真有些“幸甚至哉,歌以咏志”了。
自从认识了他,一鹏有时候也倒觉得颇对脾胃,俩个人聊聊谈谈,时常会激发出许多‘做番事业’的想法来。
只是‘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一鹏心里自然明白。眼下,又有一件当务之急的事,正等着他去做呢。
今天一早,老程就来找一鹏,告诉他在郊区房山有一座高高的山上有人发现了一处遗址,上面还有两块残损的石碑,或许有些价值,问他是不是该走一趟?一鹏一听,眼睛就放了光,忙道:“该走一趟,太该走了。”又问:“谁发现的?”
老程便告诉他是自己的一个朋友,几个人约了野外去玩,在山上发现的,还照了像,只是还没有冲出来,知道他们有一个刊物叫《求索》,好像专刊登‘历史’方面的文章,故而打来电话问问老程,有没有兴趣。
老程的大学专业学的是中文,这两年因为经手着历史刊物,又守着一鹏这样勤奋的‘史学者’,故而也有了一些历史探研的敏锐。
“联系个车吧,你跟我去。”一鹏说。
“好,后天吧。《南风》有一篇张付区的讲话说是明天要送过来。”一句话到提醒了一鹏,忙说:“对了,我那篇《区名渊源》还没写完呢,找了好几天资料了,下周一定给你。”又说:“后天好。我明天也有事,昨天接到局里通知,让我参加职称考试,有个考前辅导,我想到局里问问情况。”一鹏原准备放弃的考试,忽然又准备参加了。
“好事情,该去试试。”老程赞同地说。
“好什么好?我都快成狗舔八摊屎了。”一鹏自嘲地笑道。
老程也笑:“舔就舔吧,能者多劳嘛。”
“我去考试,多劳的可是你了。”一鹏似有些过意不去。
“跟我还客气什么?机会来了就别错过。”又问一鹏什么时间考,他告诉他大概一月底吧,明天去局里问问具体情况。
老程说也就仨两月了,抓紧复习吧。说完便忙去了。一鹏听了也点点头。又把欣倩叫来,让她抽时间去看着买个相机,顺便也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变焦镜头。——解冻的钱赶紧花出去,失而复得,像是白来的一般。
中午吃饭的时候,一鹏有意晚走了几步,大家叫的时候,直说:“你们先去,等忙完手底下的事。”大家知道他忙着写总结计划的,也就不等他了。
一鹏独自一人出来的时候,路过传达室,便走了进来,跟张大爷招呼一声,便在信筐里一封封地翻着看起来。翻了一回,见没有自己的信,心便有些惆怅起来。心想,那首诗已经发出去好几天了,怎么还没有回音呢?
近一个月来,盼着小棠的来信实在成了他心中的一件头等大事了,只是这个大事,是属于自己心中不能与人共享的一个小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