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兰绪明失踪十天后,依然音讯全无,倒是在云平找到了随他入昭的两个内侍。
百里加急把内侍押送到常平,画吏早早候着,黄知府正欲命人审问,那两个内侍还没到衙门,裴放先赶来了,牵着两条狗招摇撞市,对黄知府道:“这两人我亲自审。”
“您亲自审?”黄知府对裴放上心的态度感到一惊。
裴放看了他一眼,好像在说“有什么问题么?”
黄知府连忙点头,“是、是。”转头对画吏道,“你跟着裴大人一起去。”
裴放抬手,“不用了,我只带那两个人。”
黄知府恭恭顺顺地由着裴放带走了人,而后才缓缓松了口气。
冬意未尽,春寒料峭,黄知府出了满头的汗。奇了怪了,他一跟裴放说话,就汗流浃背,饶是他在官场沉浮二十多年,也猜不出裴放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也罢,黄知府在心中宽慰自己。
就算真出了什么事,天塌下来有裴放顶着,他最多拿个“协案不利”的罪名,于公于私都怪罪不到他头上。
而且裴放嫌他的府邸小,已经搬出去了——好事一桩。
兰绪明的两个内侍,一个名叫寻棠,另一个叫齐染,一个个文绉绉的,比兰绪明看着还要弱不禁风,流落在外十来天,已然看不出半点曾经衣食无忧的样子了。
估摸着吃了不少苦,其中一个还病怏怏的,走投无路,这才主动报了官。
“兰绪明没和你们一起逃?”裴放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还是中途失散了?”
“裴大人休要揣测我们殿……公子。”寻棠精神尚好,开口反驳。
裴放道:“兰绪明怎么失踪的,你我都心知肚明。”
审讯房里烧着炭火,他坐在炉边,火光映照着他高挺的鼻梁,在面部打下一块阴影,“所以呢?兰绪明在哪?”
寻棠神色警惕,过了片刻,道:“当时兵荒马乱,我们逃出来后,山匪一直身后在追杀。”
“那就是中途失散了?”
寻棠点点头,“我和齐染为了引开山匪,接连离开了公子身边,我和齐染会合了,但一直没找到公子。齐染挨了山匪一刀,请裴大人找郎中来看看……”
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我以为山匪事先安排好了,不会对你们痛下杀手呢。”
“裴大人怀疑我们公子勾结山匪?”
“本来是这样以为的。”裴放扫了一眼受伤的齐染,“现在看来和山匪勾结的另有其人,他本就想杀兰绪明?”
“你说这话有什么证据?”寻棠怒道,“还是凭空猜测?”
裴放接着道:“你们还信了那人,真可怜。”
“你!”寻棠面色发白,还想再说什么,忽然听得“扑通”一声,齐染从椅子上滑落了下去。
“齐染!”寻棠利落地蹲下身托住他,拇指狠狠掐住齐染的人中。
寻棠抬起头,对裴放道:“裴大人,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公子和山匪从未暗自勾结!”
裴放无动于衷,轻笑道:“什么时候愿意把来龙去脉和盘托出,我就什么时候找大夫。”
末了,也不管寻棠的哀求,神色如常地从审讯房出来了。
“把炭火撤了。”裴放吩咐道。
裴放晾了他们几日,常平比不上京城,地方小,又没什么新奇的玩意儿,骑马没多久就到底。他觉得没意思,整日待在驿站逗狗。
踏雪和寻梅是他去年接回家的,还没成年,个子长得飞快,吃得也多,被裴放养得油光水滑,四肢和嘴筒子都细,跑得却很快,跟两匹小马驹似的。
裴放对自己的狗很中意,人命在他眼中不见得更值钱。
第三日,齐染在审讯房里病死了,开门处理尸体时,房中才又见了光,寻棠木然地跟随人影转动眼珠。
裴放问他:“弃子而已,你们不该早有觉悟吗?”
就算兰绪明还活着,他不愿回来当质子,就断不可能再和他们扯上关系。
相比之前,寻棠沉默了许多,闻言问道:“说出实情,找不到公子,我们也活不成吧?”
“答对了。”裴放拍手鼓掌,“不过你放心,不会让你那么快去见齐染的。”
裴放自知从寻棠嘴里问不出东西,前因他心中有答案,至于后果——兰绪明的踪迹,寻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兰绪明”这么个人。
他在邬州待得够久了,时间再拉长,消息越传越广,可就不大好收场了。
翌日,裴放下令准备启程。
“这是找到质子了?”黄知府小心翼翼地问。
裴放哼着歌,不作答。
黄知府见裴放面色轻松,也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不管找没找到质子,总而言之,裴放要走了。
“裴大人不嫌弃的话,我明天中午在府中设宴,为您饯行?”
“那怎么好意思让黄知府破费呢?”裴放笑道。
黄知府本来也破费得不少了,要是饯行设宴不弄得风光点,前面的功夫都得白费,不如趁机留个好印象,于是热切地奉承道:“怎么会呢?裴大人一来,敝舍蓬荜生辉。”
裴放也不推辞。
正是在这天下午,常平城东的典当铺出现了兰绪明的随身玉佩。
顺藤摸瓜,裴放找到了出手的原主:一个黝黑的汉子,名叫张星,二十来岁,个子不算高,生得膀大腰圆。
再往上一查,此人祖上和云平的山匪颇有渊源,从他这一代金盆洗手,来云平谋生计。
*
柳絮蜷缩着身子,角落的草堆聊胜于无,轻飘飘地盖在身上,处处都漏风。
城郊有一处月老庙,从前是常平最有名的求姻缘之地,如今战事不休,饭都吃不起了,香火自然而然也就断了,经年久月,破败不堪。柳絮本来今天要出城,可惜去得晚了,城门已关,只好在此将就睡一晚。
看来路遇不便的人并不少,庙中有好几沓草堆,他挑挑拣拣,找出来尚且没有发霉的干草,做草褥。
也就比“地为席,天为盖”好上一点点。
张家兄弟难缠,柳絮只给自己留下了赶路的盘缠,别的金银玉器全给了张星。
他叮嘱张星晚些时候再出手,否则容易被官府留意,柳絮不好在常平继续待下去,只好让张星给他做了份新路引,今后最好再无瓜葛。
柳絮倒是不太在意钱财损失,要是没有那些给他撑场面,他的下场只会更惨。张星先前威胁柳絮的那些话,都是本就打好的盘算。
寺庙早已废弃,房顶缺了一大块,抬头就能看见夜空。
柳絮呼出气息,白色的气息在空中蕴成一团,他思绪渐沉,梦到了前世,兰绪明与他耳鬓厮磨,说着海誓山盟的情话。
他微微愣怔,梦中的景象褪去迷雾般的笼罩,现出形状来。窗外在下雨,一条条雨丝顺着整齐的屋檐盘旋而下。
这是在北昭的质子殿。
“阿絮,”兰绪明拨开柳絮额前的碎发,他在京城总是很沉郁,这会儿语气轻快,明朗得和从前不似一人。
他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安顿好南虞的事,就回来见你。”
禄合元年秋,兰绪明入昭已有八年,彼时他的父皇病重,时日无多,新帝特许兰绪明探望。
柳絮想推开兰绪明,双手使不上力,嘴巴也不听使唤。梦里的他搂住兰绪明的脖子,调笑道:“万一你一去不回怎么办?”
“那我对天发誓总可以吧?”兰绪明亲了亲柳絮的鼻尖,对着雨幕竖起三根手指,“我若是负了你,天打雷劈,不得好……”
末尾的“死”没说出来,柳絮捂住了兰绪明的嘴,两双眸子对视,他和兰绪明相视一笑。
内侍送来早膳,兰绪明翻身下床,仔细地给柳絮穿袜子。
柳絮红着脸望向兰绪明,他知道兰绪明高兴,即使不舍也偷偷藏在心间。
兰绪明答应了他,从南虞回来后就不回去了,说要在这里和他过一辈子。柳絮天真地相信了。
兰绪明和柳絮之间的情谊在京城是一段佳话,人人都说柳絮命好,出身贫苦,碰巧救下了失踪的世子,就让人爱得死去活来。
兰绪明又是个用情至深的,入昭这么多年,王公贵族送来的美人他一个也没碰过。
京中才子爱舞文弄墨,兰绪明提笔写诗,明眼人都知道写的是谁。
不日,兰绪明回南虞,留下了府中的侍从。寻棠和齐染与他自幼一起长大,柳絮又是他的心爱之人,新帝料想兰绪明无心权术,这三人与兰绪明感情深厚,当作人质也再合适不过。
谁知兰绪明回程的日子一拖再拖,没过多久,南虞边境已陈兵数十万。而兰绪明摇身一变,继承大统,成了南虞的新皇。
接下来的几年间,兰绪明厉兵秣马,北昭的国土一寸一寸割让,直到彻底归降,天下一统。
画面一转,柳絮来到了牢狱之中。
牢中空气浑浊,血腥气扑鼻,压得他喘不过气,柳絮大口大口地呼吸,甫张开嘴就逸出痛苦的呻.吟。
滚烫的烙铁灼蚀柳絮的皮肤,牙齿却冷得打颤,痛得晕了过去。
狱卒接来一盆凉水,从头淋下,他捏着柳絮的下巴,问他:“你说什么?”
“不得好死……不得好死……”柳絮断断续续地说。
“冥顽不灵。”狱卒啐了一口,“继续上刑!”
说着便取了块烧红的新炭。
柳絮一点一点往后退,在炭火落下来时,身体蓦地一轻,想象中的痛楚并没有降临。
他手上握着铁钳,抬头一看,受刑的人成了兰绪明。
柳絮咬牙,将炭火压下去。
兰绪明受了炮烙之刑的皮肉上渗出血来,慢慢地传到鼻尖,血腥味也变得冷气森森。
“解气了吗?”兰绪明问他,面色像一张白纸。
柳絮触火般松开箍在兰绪明脖颈上的手,从他身上爬起来,入目是一片白茫茫的雪景。柳絮喘着粗气找到一处坐下,不再和兰绪明说话,静静地等天亮。
光亮刺眼。
柳絮眯起双眼,伸手挡了挡,前尘往事一股脑儿地往梦里钻,挤得他头脑发胀,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眼前的光亮不是晨曦,而是火光。
而他已不在梦中。
庙外吵吵嚷嚷,柳絮听到“砰”的一声,本就摇摇欲坠的大门轰轰烈烈地倒了下来,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柳絮预感不妙,弓身往神像后面躲。
裴放手举火把,一马当先冲了进来。
“要往哪儿躲?”裴放敏捷地按住柳絮的肩,笑嘻嘻道。
待看到柳絮的模样,裴放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愕然,他依旧笑着,压低了声音,“你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