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前百年,北昭和南虞本为一国,称大楚。
楚后主昏聩,大厦将倾,门阀各自为政,由此分出大大小小的新政权。
新政权彼此结盟,互相侵吞。后经更迭,往北以北昭沈氏为尊,往南以南虞兰氏为尊,均效仿楚制称帝。
如今天下一分为二,但凡有野心的君主,谁不希望手握祖宗基业一统河山,将社稷江山千秋万代地传下去?
近来北昭和南虞战事频繁,南虞吃了败仗,看样子已然无以为继,准备议和了,送了当朝九皇子入昭做质子。
养尊处优的皇子一朝沦落为质子,处境可艰难着。
按理说,就算碰上山匪,若不是兰绪明有意趁乱逃跑,他即使坐在马车里哪也不去,裴放也能保证不伤他一根毫毛。
可他偏偏跑了,跑进了雪还没化的深山,要是无人接应,那便是天字一号的蠢货。
裴放不想把人想得那么蠢。
现如今云平守卫森严,连只鸟都别想从北昭飞到南虞,如果没冻死,兰绪明大概率还在北昭,寻找机会逃往。
要是冻死了,南虞又可以借故减轻筹码……
“裴大人,依我看,不如把质子的模样画下来,作个寻人启事?”黄知府提议道。
裴放低头看卷宗,回答得十分痛快,“好啊。”
黄知府问道:“押送质子的队伍里,除了您,旁人见过他吗?”
“兰绪明从南虞带来的内侍见过。”
黄知府犯了难,案件由他协理,各种细节他了解得还算清楚,可兰绪明的内侍也在动乱中失踪了,上哪儿找去。
“这……”黄知府硬着头皮道,“您还记得质子的模样吗?”
裴放摊了摊手,“相貌平平无奇,记不住。”
他看腻了卷宗,随手丢给黄知府,“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裴放说完,伸了个懒腰回屋睡午觉。
黄知府扶额,心道裴放只占个命好,镶了金的饭桶还是饭桶。
明明质子是在云平丢的,裴放还专门跑来常平歇脚,不就是嫌云平偏僻么。
*
“阿絮,我听说仗要打完了。”张家三郎吃着糖葫芦,对柳絮道。
柳絮是被张家三郎软磨硬泡牵出来的,张家三郎说从来没来过那么繁华的地方,吵着要逛街。
他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满心想着怎么把张家这堆狗皮膏药撕掉。
“南虞送了好多金银珠宝。”张家三郎又道,“还送了质子……阿絮,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柳絮个子不高,张家三郎更加矮小,柳絮一低头就能看到他的发旋。
“就是人质。”柳絮道。
张家三郎吃得着急,一颗糖葫芦在嘴里滚了一圈又掉到地上,他弯腰捡来重新放回嘴里,含糊不清道:“那很可怜吧。”
柳絮的目光在张家三郎衣服上的补丁扫过一圈,想说“你还是可怜可怜自己吧”,话头一转,道:“可能吧。”
“会死吗?”
柳絮:“……”
已经死了。
前世,从捡到兰绪明到被官府发现,前后不过五日。兰绪明摔伤了腿,又在雪地里冻了那么久,前几日还能说话,后来每天只清醒一两个时辰。
柳絮怕人死了,不顾兰绪明的嘱托,典当了他的随身饰品,从城里请了郎中。
第二日,官兵围住了他的茅草屋,那时柳絮才明白兰绪明为什么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存在。他想逃,逃出北昭。
临行前,兰绪明问柳絮,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去京城,柳絮点点头,两人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那件往事,兰绪明安分地当质子,柳絮寸步不离。
后来,柳絮想兰绪明应当是怨恨他的,恨他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才把他留在北昭,让他背上了通敌叛国的罪名。
所以这一回,柳絮没有救兰绪明,他坐在不远处的雪堆上,看着兰绪明断气,还不解气,重重地踹了他几脚。
“没有我,你连活都活不成。”
毕竟事关两国议和,兰绪明失踪的消息不会那么快传出来,只是守城的卫兵多了好几拨,隐隐约约透露出寻人的意思,却不知寻的是谁。
“闪开!”
道上的行人纷纷让行,一人身着军服,策马扬鞭,徒留一阵风。
柳絮望着那人的背影,计上心头。
他想,不如顺势借一把火,和张家断了干系。
张家三郎把木签一扔,满足地抹了抹嘴,“走吧阿絮,我们找人打听打听你叔叔的消息。”
柳絮不置可否,把张家三郎拉到道路一侧,指着渐渐远去的马匹上的人,反问道:“三郎,你猜他们在做什么?”
张家三郎摇头,“猜不到。”
“他们在找人,”柳絮道,“找我。”
张家三郎一惊,“找你?”
“跟你说个秘密,先不要告诉你阿哥他们。”柳絮神秘兮兮,“我在常平根本没有什么叔叔。”
“你骗了我们?”
柳絮面露歉意,“无奈之举,实在对不住。”
“你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找你?”张家三郎扯着嗓子问,吸引了好几个路人侧目。
柳絮伸出食指压在张家三郎嘴上,“嘘,小声点……”
“所以是怎么回事?”张家三郎瞧了瞧四周,放轻了声音。
柳絮沉默一会儿,为难道:“不能告诉你。”
张家三郎脸颊没什么肉,惊讶时一双眼睛睁得老大,猴子似的攥紧柳絮的袖子问这问那。柳絮轻咬舌尖压下笑意,无论他再怎么纠缠,也不肯再多透露什么。
这便够了,半知半解最是唬人。
“知道的越多越危险,明白吗?”柳絮搂着张家三郎的肩膀,语气真挚。
张家三郎纠缠无果,又被他这句煞有介事的话吓到,应道:“明、明白了。”
回客栈的路上,张家三郎一路无言,柳絮第一次见他这么安静,耳根子清净了,连着心情都舒畅了不少。
“怎么样?有消息吗?”
一回到客栈,张星就迎了上来,瞧着比柳絮还上心柳絮的叔叔。
柳絮倒了杯茶,“没有。”
“怎么会没有呢?”张星着急道。
柳絮看了他一眼,不作言语。张星自觉态度不对,连忙松松眉头,和缓道:“是不是三郎一直缠着你玩,没空打听?不如明天我和你一起出门找找。”
柳絮垂下眼,“不关三郎的事。”
他放下茶杯,道:“张大哥有心了,明日再说吧。”
说罢,柳絮绕过众人,往楼梯走去。
柳絮十五岁,身体正在抽条,背影显得单薄纤细。说来奇怪,他身上那身棉袄破旧且不合身,可是长相太过出众,叫人以为他穿的是多么昂贵的衣裳。
张星收回目光,见自己的弟弟垂着头一言不发,窝囊样看得他来气。
他抬手推张家三郎的肩,“你这是怎么了?”
张家三郎不大高兴地说:“阿絮的来历不简单。”
“这个大家都知道。”旁边一人道。
“不是这个,”张家三郎一屁股坐在板凳上,“他根本没有什么叔叔,朝廷好像在追查他。”
“真的假的?他怎么能躲过官兵来常平?”
“就是啊。”
“我也不知道,”张家三郎瘪瘪嘴,“他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张星思考片刻,提醒道:“别忘记他包袱里的宝贝,普通人家从哪来这么多好东西?”
他面向张家三郎,“他还跟你说了什么?”
“没有了。”张家三郎顿了顿,想到什么,急忙道,“他会不会连累我们?要不别再跟他一起了吧……”
未到饭点,四周冷冷清清,此言一出,堂中的风声都小了下来。
张家伙计的谈话一字不少地落入柳絮耳中。他勾起唇角,轻手轻脚地上楼,回房。
是夜,柳絮灭了烛火。
他睡眠浅,来人也没收着声响。
“你究竟是什么人?”
柳絮听出了张星的声音。
“张大哥这是什么意思?”柳絮问道。
“三郎都跟我说了,你先前一直在骗我们,身份也是假的吧。”张星凑近了些,试探道,“你是逃犯?”
“想报官把我送进官府?”柳絮没回答,张星“哼”了一声,当是肯定。
柳絮不紧不慢道:“包庇逃犯,是什么罪名?”
话音刚落,有什么东西抵在了柳絮脖颈上,冰冰凉凉,反透窗外的月光。
柳絮的双眸渐渐适应黑暗,借着这点微弱的光,他看清楚了张星凶神恶煞的脸,这是当真撕破脸皮了。
“什么罪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怎么让你生不如死。”张星说着,一只粗粝的手捧着柳絮的脸颊。
柳絮心下一沉,咽了咽口水。
“现在知道紧张了?我们把你当宝贝供着的时候,心里可舒坦吧?”
柳絮抬眼,眸子里也是一片清泠泠的月光,他问:“你想怎样?”
“你带了不少宝贝吧?既然是逃犯,也用不上,不如我们替你花。”张星毫不掩饰心中的盘算,“至于你么,品貌倒是不俗,可惜我对男人没兴趣。听说不少达官贵人有断袖之癖,把你卖出去,估计能谈到不错的价钱。”
他转了转手腕,匕首的凉意让柳絮稍稍一颤,张星恶狠狠道:“不过要是你不听话的话,也就是杀一个逃犯而已。”
“说得不错,看样子张大哥应该也不是第一次杀人了。”柳絮笑盈盈道,“如果是逃犯,的确算是除暴安良。”
他握住张星的手腕,既不挣扎也不施压,“可我没说过我是逃犯呀。”
张星被柳絮的反应弄得一愣。
“朝廷缉拿我,不是因为我犯了什么罪,而是需要我这条命。”
事到如今,柳絮只好捏着鼻子挪用了兰绪明的身份,他朝张星一笑,“让我想想,要是南虞的质子死在你手里,你猜朝廷会不会夷你九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