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和沈元望的下一次见面没有相隔太久。
那日柳絮受召入宫,在殿外许久也未见皇帝宣见。
“兰公子请稍等,皇上正在殿内同太子殿下说话呢。”
柳絮认得传话的李公公,是御前伺候的,听到殿内面见皇帝的人,他只是没想到这么巧,在这里遇上了沈元望。
不过比起一会儿和沈元望打照面,柳絮还是更想知道皇帝召见自己做什么。前世兰绪明平常并不怎么入宫,皇帝一年也就召见五六回。
就算是宫中宴请,不大重要的,兰绪明也会借口推辞。他参加的宫宴不多,推掉的宫宴也不多,把握得刚刚好。
柳絮在殿外坐了三炷香的时间,殿内终于有了动静,他抬手整理衣冠,便见到了面色不虞的沈元望。
沈元望今日未穿常服,而是一身杏黄色四爪蟒袍,明眼人一见便知道是何身份。
前世柳絮见多了,也能从着装瞧出些门道来。
这是怎么了?挨训了?
柳絮不想这时候上赶着惹人不痛快,侧过脑袋假装没见到沈元望,可那人却出了声,道:“你来了。”
“太子殿下。”柳絮站起身,“你知道我会来?”
沈元望面上的愠怒消散下去,平静道:“我听说了,父皇也传召了你,快些进去吧。”
柳絮道:“那日在食鼎楼,我听闻是太子结了账,还没谢过太子,我……”
“这点小事,不用言谢了。”沈元望拍了拍柳絮的肩,“进去吧。”
说罢,沈元望大步走了出去,看着像是着急处理什么事。
柳絮摸不准皇帝和太子谈了什么,就沈元望的反应来看,大抵不太愉快。他本想留沈元望旁敲侧击地打听打听,现下也无法了。
“兰公子,这边请。”李公公道。
柳絮暗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觐见。
皇帝的面上看不出喜怒,这对父子的情绪都收放自如,柳絮猜不出,也不多花心思再猜,静静地立着。
“个头比先前又高了些,”皇帝问道,“可是习惯了?”
柳絮道:“回陛下,已经习惯了。”
皇帝微微点头,“朕听无咎说,你当时从南虞过来时,路上遇到了山匪?”
柳絮藏在袖子里的手指攥紧了,答道:“是。”
这件事是大事,可以对外保密,但瞒不了皇帝,裴放应当是如实禀报了,至于如实到什么程度,来鹊京前也同柳絮通过气。
只不过皇帝现在才发问。
他该相信裴放吗?或者说,裴放会不会向皇帝坦言了,为了把自己摘干净,将罪名通通加到柳絮头上?
“那批山匪在邬州斩首示众了。”皇帝缓缓道,“你曾被他们劫持过?”
这说的便是张家兄弟了,柳絮定了定神,他不能在什么都还没个准的时候自乱阵脚。
柳絮道:“确有此事,劫持我的是另外一批,好在他们贪财,我才得以脱身,让裴大人安全营救出来。”
“那就好,没吓到你吧?”
柳絮提到嗓子眼的心渐渐回落,微笑道:“没有,我这不是好端端的见到陛下了。”
皇帝也笑了笑,问了些无关紧要的,就请柳絮回去了。
回到轿上,四周安静下来,柳絮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也渐渐缓了下来。
柳絮闭眼小憩,轿子在一处停了下来,他原以为到了宫门口,该换成马车了,却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前面封路,还请绕行。”
柳絮掀开车帘,“发生什么事了?”
那人身着禁卫军官服,看到轿中人的模样,解释道:“兰公子,皇子宫昨日前死了个宫人,正在调查中。”
柳絮出入宫时见过他几次,那人是裴放的弟弟裴悯。
皇子宫……莫非和沈琢丰有关?
柳絮压下满腹疑惑,便是问裴悯,裴悯也不会说的。他从轿上下来,对梁休道:“这里离宫门不远,叫他们回鞍库吧,剩下的路我走过去”
梁休照做,二人绕开皇子宫步行。
待走出裴悯的视野,柳絮改了道,往沈琢丰下学的必经之路去。
宫规森严,但此处不比内廷,柳絮还是可以四处走动的。
加之他本就在皇帝的授意下,于皇子宫住过一段时间,就算和沈琢丰走得近些,也只是同龄人之间要好,没必要特地监管。
柳絮等了许久也没见到沈琢丰,心想是不是自己出门没看黄历,今天一整天都在等人。耐心也慢慢告罄,他让梁休数着时辰,再过一刻钟就走人。
沈琢丰是皇子,皇帝又爱惜子嗣,前世这个时候不也没出什么事。
柳絮越想越明朗:他现在着急做什么?
一刻钟还没结束,柳絮已经说服自己,站不住要走人了。
他对梁休道:“我们回吧。”
梁休“啊?”了一声,“还没有一刻钟。”
柳絮:“……”
又犯浑了。
他懒得解释,抬脚便走,梁休不再坚持,也跟了上去。
梁休已跟了上来,身后的脚步声还是急促的,柳絮奇怪地回头看,却见沈琢丰快步跑了过来。
“你走得真快,我方才远远看见你,跑了好久才追上。”沈琢丰微微喘气,“父皇传召你入宫了?”
见沈琢丰无碍,柳絮放心下来,不答反问:“我方才路过皇子宫,那边封路了,听说死了个宫人,是怎么回事?”
沈琢丰不喜欢内侍贴身伺候,梁休又是个单纯的性子,柳絮问起来也不用顾忌那么多。
“是东宫的宫人逼死的。”沈琢丰神色黯淡下去,“若不是他在房中留了血书,死个宫人,也追查不到东宫去。”
柳絮忽地明了了,皇帝召见太子,原是为了这事。
他已然不像前世那般天真,知晓人命其实也分贵贱,太子的命便比沈琢丰的贵,所以东宫宫人的命也比皇子宫宫人的命贵。
若不以命相搏撕开个口子,那便永生永世囿于其中,死了都无人在意。
前世柳絮只知太子党有意针对沈琢丰,个中细节却不大知情,也是沈琢丰愿意委曲求全,和太子冰释前嫌,这才得以善终。
——起码在南虞攻破京城前,勉强称得上是善终。
不过太子党为什么要这么做?沈琢丰年纪尚幼,又无母族依靠,将他置于死地,于夺嫡无益,反倒受世人诟病。
“你是……”沈琢丰顿了顿,“特地为了这件事来这儿等我的?”
柳絮道:“是,你没事就好。”
重生后发生的事情和前世相差太多太多,柳絮也不知道在改变沈琢丰的命运之前,会不会节外生枝,由是叮嘱道:“照顾好自己。”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沈琢丰偏过身子,他在宫中一个人也活到那么大了,随着年岁增长,日子也只会越过越好。
不过,长这么大,真心关切他的人少之又少,柳絮算其中一个。
柳絮这次进宫匆忙,没带饴糖,沈琢丰看着他的背影,也觉得心里甜滋滋暖融融的。
*
鹊京,裴府。
裴悯抖了抖披风,气势汹汹直奔裴放的居所。
从安泰寺回来后,裴放就告了假,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外称病,裴悯可清楚,这人就是犯懒把差事都丢给他。
裴悯:“这几日的任务我都替你担了。”
裴放:“有劳。”
裴悯:“皇子宫的案子也是我协理的。”
裴放朝他抱拳,“多谢。”
裴悯听得火冒三丈,“你他娘的要休息到什么时候。”
裴放:“再过几天。”
“再过几天再过几天,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这月的俸禄给你。”
“这才几个钱啊!”裴悯崩溃道。
“喝点热茶,冷静一下。”裴放把杯子推给裴悯。
裴悯喝了一口,顺手把水渍抹到寻梅身上,那只通体黑到发红的细犬低吼一声,作势要咬,裴悯堪堪躲过,骂道:“好狗不咬人。”
裴放踹了踹裴悯的椅子角,绕过他取手帕,“那是好狗不挡道。”
“你说什么?”裴悯站起来,怒气冲冲。
“我说,好狗不挡道。”裴放抱着寻梅,给它擦湿了的毛发。
“不跟你扯东扯西了,最多三日,你必须得来帮忙了。”裴悯道,“皇子宫那边的人手得重新安排。皇上还发了令,不准各宫的宫人频繁往来。”
裴放长眉一挑,语气无波无澜的,“死了个宫人,牵扯出来这么多事。”
裴悯道:“何止,太子都被皇上骂了。”
“知道得这么清楚?”
裴悯嘿嘿一笑:“小军机处嘛……”
裴放问:“说吧,还有什么新鲜事?”
裴悯思索片刻,“兰绪明,你带回来的那个质子,今天也被皇上传召了。”
裴放道:“哦?说了什么?”
裴悯一副看疯子的表情看着裴放,“你觉得我活腻了去御前偷听吗?”
踏雪见寻梅被擦拭毛发,也凑上来用爪子搭着裴放,裴放一碗水端平,去取了一张新帕子。
“不过他和五皇子说的话我倒是听到了。”
裴放抬头,饶有兴趣道:“偷听到了什么?”
“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裴放没搭理裴悯,他没觉得自己哪个字说得不对。
裴悯不计前嫌,继续道:“他让五皇子照顾好自己。”
“你没听错?”裴放笑道。
——照顾好自己?
“千真万确。”裴悯道,“这么快就勾结上了五皇子,你说这个质子打的什么主意?要我看,是不是打算押宝到五皇子身上,再来个出其不意?不过五皇子羽翼未丰,真要押宝也该押到太子或者瑞王身上吧?难道看上五皇子年幼好骗……”
裴放听不进他看似头头是道实则一字都不可取的分析,只暗自疑惑:柳絮居然还会关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