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柳絮照常去国子监上课。
他这回坐在了周堂欢后面。
昨日那事闹得不大,周家再疼周堂欢,也不好真去找质子的麻烦,只能不了了之。
只周堂欢手上绑了纱布,见柳絮面色如常,更是气恼。
周堂欢眉头一皱,转过身正要说什么,柳絮启唇,“疼吗?”
周堂欢愣怔一下。
柳絮生了一双桃花眼,面上还挂着浅浅的笑意,居然让人生出如沐春风的亲近感来。
“还有点……”周堂欢长这么大,身边哪个人不是温言软语的,还是头回吃那么大的亏,不过他自认是个好哄的主,柳絮再软些,求他、向他讨饶,要他大发慈悲地将这事揭过去,也不是不行。
柳絮仍是笑着,不过说出的话一点也不好听。
他说:“活该。”
周堂欢怀疑自己听错了,而后反应过来他被耍了,“腾”地一下站起身。
柳絮被揪住了前襟,面不改色,照着周堂欢受伤的地方用力一捏,那人就松开了。
打蛇打七寸,打人也是一样的。
柳絮前世遗恨颇多,其中之一就是没能在离开鹊京前多赏他几个巴掌。
“你……”周堂欢指着柳絮,舌头打结。
“你什么你?”
周堂欢捂住自己手腕,“我……”
柳絮不依不饶,“我什么我?”
这边的动静不小,博士重重地咳嗽了几声,没多说什么,不大高兴地往柳絮那儿看了几眼,而后抬高了声音讲课,盖过他们两人的打闹。
周堂欢悻悻地坐回位置上,柳絮则拍了拍衣襟的褶皱。
真要说起来,周堂欢可比质子府的刁奴好对付,只要他还在国子监,周堂欢再看不惯他,也只能说些难听的言语激他。
柳絮听得无关痛痒,他又不是真的名叫兰绪明,更何况,饶是周堂欢骂了柳絮真名,他也只听听,不会往心里去。
更难听的话他也听过,柳絮那会儿年纪小,爷爷在田间做活,他被赵家大少爷和他几个狐朋狗友围着取乐。
柳絮有样学样,从中信手挑了个称呼送给爷爷,爷爷把他抱得高高的,亲了又亲:“死孩子,学东西这么快呀。学好了长大当大官!当个探花郎!”
爷爷做梦都想看到柳絮封官加爵那天。
后来真送柳絮上私塾,爷爷就不大说这事了——他不是读书那块料。
这个时候柳絮就不敢在爷爷面前用那些称呼了,他惯会察言观色,文曲星说这些不中听的话是得趣,要是从文盲嘴里说出来,不是讨打是什么?
柳絮对付完周堂欢就着手对付课业,有点后悔前世没再多学点,今后碰上大小考试可得费一番心思了。
国子监的课程不忙碌,今日早早放了课,周堂欢故技重施,还要堵柳絮,柳絮早有准备,领着梁休从后门走了。
“公子,现在回府吗?”见柳絮迟迟没开口,梁休上前问。
柳絮在车中想了片刻,“去食鼎楼。”
食鼎楼是京城有名的酒楼,前世柳絮对这里的翡翠白玉羹情有独钟,翡翠是青菜,白玉是豆腐,最不起眼的两样食材,经灶火一烹,熬煮得鲜嫩爽滑。
第一次听到这个菜名,柳絮天真地以为京中奢靡,要用珍贵玉石入汤,效仿道士仙人。
在邬州的时候,爷爷也用豆腐和青菜炖汤,名字没有翡翠,也没有白玉,叫大杂烩。
兰绪明当年来鹊京,几个月后因为周堂欢和柳絮的事,受了太子邀请,整顿饭吃得食不知味,柳絮听得心惊,筵席结束才敢动筷子。
兰绪明喜静,不用赴宴的话,除了国子监和皇帝召见,他可以一整个月都待在府中。柳絮不想打扰兰绪明,从来没主动提过来食鼎楼。
柳絮入京已有两月,他早想在府外四处逛逛,总因大大小小的事耽搁,今日才得了闲。
“客官,您几位?”
柳絮伸出两根指头。
食鼎楼生意兴隆,除开佳肴,丝竹歌舞也是一绝,不过都在晚间。就算不是特别的节日,包厢也早早订满,一座难求,这会儿时辰尚早,反倒有些冷清。
柳絮二楼挑了个好位置,雅间的包厢并不与外界完全隔开,柳絮后面的窗户外是热闹的街市,里面则能看到一楼大厅华丽的舞台,比宫里的也差不了多少。
饭菜陆续上来,这顿饭既非宴请,自然没有外人,柳絮便招呼梁休入座。
“奴才不敢。”
柳絮问:“不敢坐?”
梁休点点头。
“你敢不敢不听我的话?”
梁休摇摇头。
柳絮逗他,“那我让你坐,你不坐是什么意思?”
柳絮和梁休不一样,自小就是个没规矩的,纵使在鹊京,懂礼便够了,行不行礼得另说。
前世兰绪明为了身份苦恼,可柳絮甚至从没觉得他的身份比不上兰绪明。哪怕给太子皇帝下跪,他心中也是不情不愿的。
菜还没上齐,柳絮拿了块芙蓉糕吃,也不管梁休坐是不坐,拿出书本看今日的学的课目。
“客官,菜上齐了,您请慢用。”
店小二开了口,柳絮才抬头,梁休已经坐在了他的对面,无声无息的,正襟危坐的样子看着比站在一旁侍奉还认真严肃。
柳絮把书搁在栏杆上,拿起筷子便要夹菜,梁休连忙起身为他盛汤,不小心碰到了栏杆,上面的书本摇摇晃晃,“啪”地一声落到了一楼的前厅。
“我去捡。”梁休说完,起身便下楼。
柳絮瞧着梁休如释重负的模样,也不知此人在宫中受了什么教导,居然这么久了还改不过来。
柳絮倚着栏杆,一手撑着下巴,忽见一人从门外进来,而后停留在那本书前。
那人捡起书,缓缓抬头,似是在寻找失主。
柳絮心下一跳,这张脸他认得,太子沈元望。
沈元望捏着书脊,书看着很新,没什么翻动过的痕迹,由是常看的那页便轻易地摊开来,没有什么注释,只有歪七扭八的三个大字:听不懂。
沈元望蓦地一笑,梁休已来到了他跟前,“这是我家公子的。”他小心道,“没砸着您吧?”
沈元望道:“没有。”
他循着梁休所指的方向望向二楼,只见扶着栏杆的少年朝他颔首,素白的面上噙着歉然的笑意。
当真是明眸皓齿,生得一等一的标致。
掌柜正埋头算账,看清楚来人后将算盘扔到一旁,匆匆迎上来,笑道:“哎哟大人,您来了怎么也不知会声?咱们也好提前准备准备恭候大驾。”
沈元望道:“我随便看看,忙你的去。”
“好嘞。”
“对了,前阵子从西域运来的葡萄酿酒了吗?”
“已经酿好了,藏在酒窖里。”掌柜想了想,又道,“不过还没藏多久,比不得陈酿醇厚……”
沈元望抬手打断,“只是尝个鲜而已,让人上一壶。”
沈元望这般说,掌柜于是笑着应下,让人去酒窖取酒。
因着沈元望没有主动归还,梁休也不好主动要,只得伫立在一旁,待他同掌柜说好,正要伸手去接,谁知那人竟又越过了他,自顾自地踱步上二楼了。
“听闻去岁江州进贡了一批云锦,公子这一身,便是用的云锦吧?”沈元望泰然自若地坐在柳絮对面。
“正是。”柳絮道,心中对这位不请自来的太子没什么好感。
沈元望拿出书,“这个还你。”不是递给柳絮,而是交给了局促地站在一旁的梁休。
梁休伸手接过,利索地给二人添茶。他不知沈元望的身份,只认为此人来头不小,既然柳絮都没说什么,还是小心伺候为妙。
沈元望将杯子倒置,“我就不用茶了,一会儿上酒,可否请公子共饮?”
柳絮笑道:“我不喝酒,多谢大人盛情。”
“瑶池蟹粉球、八宝凤凰、翡翠白玉羹……这一桌子菜点得不错,都是食鼎楼的招牌菜。”沈元望道,“公子一人吃?”
柳絮的视线飞快从梁休身上掠过,“是。”他道,补了邀请,“相逢即是缘分,大人用过午膳了吗?若不嫌弃,一同坐下用膳,也当是给大人赔个不是。”
柳絮方说完,沈元望从善如流道:“那便正好了。”
说话间,店小二已上了壶新酒。沈元望道:“这酒不醉人,尝尝?”
柳絮只好呈上空杯,抿了一口便不再喝了。
大抵是沈氏传统,皇位的更迭总伴随腥风血雨,先帝如此,皇帝今后也会如此。
前世裴放战死,太子与瑞王争夺储位,太子走了险招,发动政变,逼迫皇帝退位让贤,将其架于太上皇之位。
这还是柳絮第一次和沈元望挨得这么近,沈元望和沈琢丰还是有三分相似的,只不过二人性格大相径庭,很多时候柳絮都会忘了他们是亲兄弟。
沈琢丰不争不抢,做个闲散王爷,和瑞王的下场比起来,也未尝不是好事。
柳絮不胜酒力,喝得不多,喉咙也有些发紧,喝了好几口茶水压下酒意,便听得沈元望道:“倒是个生面孔,从前在京中未见过你。”
这一世的沈元望没见过柳絮,也不打算透露身份,柳絮只得先自报家门,“在下姓兰名绪明,不久前方来鹊京,初来乍到,大人自是没见过。”
“兰绪明?”沈元望笑了笑,“难怪……我听说过。”
——南虞来的质子。
这句话沈元望没说出口,二人都心知肚明。
“敢问大人尊姓大名?”
沈元望道:“今后再见,你会知道的。”
柳絮识趣,不再问了。
他本来就知道。
沈元望没怎么动筷子,喝完了酒便起身告辞,人走远了,柳絮才松了口气,让梁休去结账。
“公子,方才那位大人已经付过钱了。”梁休小跑着回来,“掌柜还说,要送公子两坛葡萄酒。”
送酒也是沈元望的手笔。
柳絮扶额,“收下吧。”
前世柳絮和沈元望没有什么直接接触,但不难猜出他的意思,这便是在示好了。
柳絮不禁摇摆起来,北昭夺嫡最后的胜利者,能交好就尽量不要交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