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在鹊京无波无澜地待到了入夏,国子监的季考也迫在眉睫了。
荫生不比贡生,考试少,内容也简单,但柳絮在此之前毕竟是个白丁,挑灯夜读了半月,答题时好歹能写上几个字。
倒是也过了。
张榜那日,周堂欢嘲讽道:“还说兰公子学富五车,我看也就这般了。”
他在柳絮手上吃过暗亏,不好对柳絮动手,便拿这个取笑他。
同窗的目光频频落到柳絮身上,他们本身就对南虞的质子抱有敌意,只不过周堂欢更大胆些。
柳絮对此安之若素。何况前世兰绪明回回做到上等,也并没有比他现在好到哪里去。
“难不成是南虞夸夸其词,把不好的也说成好的?”
柳絮捧着临摹贴,指了指讲台上早已叠成一叠的临摹贴,“周公子,劳驾,让一让。”
周堂欢眼疾手快,抽走柳絮的临摹贴,一下子跳上高处,“你们看,临摹成这样也好意思交上来。”
他捏着帖子转了一圈,不时有人探出头望,而后捂着嘴笑。
“还我。”柳絮一字一顿道。
“不还。”周堂欢道,“还有人没看到呢。”
柳絮伸手去够,总差一点,干脆揪住周堂欢的衣领将人拽了下来。
虽然爷爷心疼柳絮,总是自己担了许多活计,但力气总是不小的。
柳絮按猪似的按住周堂欢,狠狠坐在他身上,此时哪管什么帖子不帖子,扬手便要揍他,不知是谁先冲了上来抱住柳絮,几人七手八脚地制止了他。
“放开!”柳絮挣开一双双架着他胳膊的手,还要再冲上去,听得有人在堂外大喊一声“放肆”,众人皆低下头来。
原来是国子监的监丞。
荫生的来头哪个都不小,平日里监管松散些,不出乱子也就罢了。眼下皇帝再过几日便要临雍讲学,哪还由得他们乱来?
“怎么回事?”监丞在学生之间环视一圈,很快锁定了乱子的源头,“你们两个跟我过来。”
监丞左不过训斥了几句,柳絮的临摹贴落到了水中,要重新抄录,而周堂欢则挨了几道板子,力道一点也不重,连手心都没打红。
柳絮不服,可也没说什么。
他对周堂欢自然是有怨气的,可经过方才那一闹,还有先前他在周堂欢手腕上咬的那一口,柳絮明白了一个道理,仇只能私下报。
“你为何要这样对我?”回去的路上,柳絮开口道。
周堂欢停下了脚步,“怎么对你?”
周堂欢甫一出声,柳絮便走上前,“我自认和你无怨无仇,你却三番四次针对我,我究竟有哪一点对不住你?”
周堂欢瞳孔几不可闻地一缩。
柳絮相貌生得出众,冷脸时让人想欺负,可若眸中真的挂了泪珠,周堂欢心中又生出异样的感觉来。
周堂欢年岁不大,在风月场上已是老手,估计不用活到他爹那个岁数,就能子孙满堂了。
美人他见得多,他最喜欢顺从的、骨头软的,撒起娇来我见犹怜。
打从第一回见面,周堂欢就知道,柳絮不喜欢他,甚至厌恶他,更可气的是,柳絮从不忍让他,这便是他处处和柳絮作对的原因。
“可……可是你咬了我。”周堂欢亮出手腕的咬痕来,乌青还没完全消散。
“那日你带了那么多人围堵我,还对我说那种话,只能这样脱身。”柳絮飞快地擦了擦眼泪,一向冷静的声线居然柔和了下来,“对不住……”
周堂欢的心也和柳絮的声音一样蓦地软和下来,他正色道:“你既然知错,我也就不和你计较了。”
柳絮抬眸,眸子水光潋滟的,他道:“先前你拿我和倡伎作比侮辱我,你也得和我道歉。”
柳絮服软,周堂欢心情大好,哄道:“好好好,我错了,不该拿拿些上不得台面的货色跟你相提并论。这样可以了吗?”
他一边说,一边攀上柳絮的手。
这双手在夏天也是冷清清的,骨节分明,和柳絮本人一样生得很漂亮,只是还有一层薄薄的茧。
用眼睛看是看不出来的,非要这样用手指去摸才能摸得到。
柳絮忍着恶心抽出手,面上没流露出来,只是蹙眉道:“摸我做什么?”
他的眸子黑白分明,鸦语般的睫毛闪了闪,恶心的神情掩盖得很看,看着像真是疑惑。
“当然是喜欢你,才摸你。”
眼见周堂欢那一双手又要往别的地方游走,柳絮推开他,而后慢慢走上前,笑道:“你喜欢我?”
周堂欢喜欢他,柳絮前世就知道,他才看不上这种下作的喜欢。
柳絮染在袖子上的香气弥漫在空中,周堂欢晃神,“喜欢啊。”
“周公子操之过急了吧?”柳絮又走得近了些,吐气如兰,“你能不能,让我再多喜欢一点?”
这般勾人的伎俩,周堂欢从前见多了,其实不稀奇。
稀奇的只有用这般伎俩的人。
只因为他是柳絮。
“美人你说,我要怎么做?”周堂欢喉结微动,压根也没听进去,作势要亲上柳絮。
柳絮没理会周堂欢轻佻的言语,细白的手指附上他的嘴唇,二人的距离倏地远了,只留下微薄的香气。
柳絮跑远了些,冲他眨眨眼,“等下次,休沐结束,我单独告诉你。”
周堂欢嗅了嗅留在指尖的香气,他望向柳絮远去的背影,目光在他的腰上停留。
他想,就算曾经是皇子又如何,现在来北昭做了质子,不就是得这样任人摆布吗?
先前矫揉造作什么,早这样可不万事大吉了。
周堂欢揉了揉带青的手腕,得意洋洋道:“婊.子。”
柳絮出来时神色沉沉,回到府中又洗了好几遍手,仍是不够,又沐浴换了身衣服,这才罢休。
柳絮写得一手烂字,他有自知之明,前阵子让梁休购置了一套尚好的笔墨纸砚,文绉绉地练起了字。
不过这日受周堂欢干扰,提笔就来气,写不下去了,翌日起了个大早,重新誊抄上回沾水的作业。
这三日休沐,又正好赶上觐见皇帝的时候,柳絮没抄多少,净了手便入宫。
遵照皇上的旨意,柳絮现下每两月休沐时入宫,熟能生巧,已然不似最开始那样局促。
只是今日在宫门口换轿撵入宫时,轿杆的相接处不知怎的开了裂。
柳絮还未上轿,险险逃过一劫。
“奴才该死。”
柳絮起得早了,人有些困顿,只道:“去鞍库换一顶过来。”
“是,请兰公子稍作等候,奴才去去就来。”
“公子,去朝房歇歇脚吧。”另一个太监道。
柳絮正要跟上去,耳畔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在他身旁停了下来。
柳絮抬头,又猛地收回目光,提步要走。
“兰公子这是要入宫?”裴放一扯缰绳,笑着问道。
柳絮“嗯”了声。
“怎么往这个方向去?”
柳絮不想和他多说,只道:“轿撵坏了。”
裴放道:“鞍库离这里可不近呢,皇上召见的话,若是迟了可不好。”
柳絮巳时三刻便要面见皇上,若是快些换好轿撵,应该也不会耽搁。
“多谢提醒。”
裴放显然认定了这样下去他会姗姗来迟,道:“我捎你一程。”
柳絮没来得及反对,裴放又道:“手。”
柳絮下意识地伸出手,拒绝的话含在嘴里没说出口,就化成了一道短促的尖叫。
那人居然就势将他带上了马!
事情发展得太快,待反应过来,裴放已带着柳絮扬长而去。
“公子!裴大人!”梁休在后面追了几步,脑子忽然灵光了,折回去交代道,“劳烦公公,一会儿直接安排轿撵到养心殿即可。”
柳絮腿都没分开,全身的重心压在裴放身上,前世他从马背上甩出去过,心中慌得不行
他生怕重蹈覆辙,死死地搂着裴放的脖子,一副“要死也要带一个走”的架势。
这个混账!
裴放对柳絮的腹诽浑然不觉,直到柳絮终于恢复了气力,确认现下安全,在他怀中又踢又打。
“放我下来!”柳絮喊道。
裴放纹丝不动,只道:“坐稳了,可别摔下去。”
“我让你放我下来!”
柳絮用胳膊肘敲裴放,谁知裴放往后一躲,他扑了个空,就这么直挺挺地仰面过去,幸好裴放从后托住了他的腰才没摔出去。
“不是说了嘛,不要乱动。”
“你!”柳絮脸色煞白,被这一下吓得不轻,认命般地重新搂住他的脖子,指甲狠狠地往他肉上一掐。
“嘶……”裴放低头看了他一眼,柳絮嚣张地仰起头。
裴放也不说话,用脚踢马肚子,柳絮只觉得风声都吵闹,簌簌往领口钻。
裴放受着脖子的刺痛,觉得十分好笑,还没入京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人才不是什么乖顺的羊羔。
气性大着呢。
裴放一路策马扬鞭,柳絮下马后腿脚发软,裴放搂着才没滑下去。
下了地,柳絮嘴唇翕动,巴掌大的小脸又惊又惧。
“嗯?”裴放侧耳倾听。
“疯子。”柳絮缓了几息,一把推开裴放,他腿上无力,往前走了几步就鹅毛似的飘到地上。
“哎哟,怎么了这是?”李公公忙上前搀扶柳絮,“您来得早,先喝口茶吧。”
听到“来得早”这句话,柳絮回头,又是瞪了裴放一眼。
“兰公子本来要乘的轿撵坏了,我骑马带他过来。”裴放道,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微微有些刺痛,不过似乎没出血。
看来手劲还不够。
“原来如此。”李公公在御前伺候那么些年,一眼便看出柳絮和裴放不对付,也不多说,扶着将柳絮往房中引。
裴放吊儿郎当地跟在身后。
“还有什么事吗?”柳絮回头冷冷道。
“没有了。”
“那请回吧。”
裴放笑道:“你倒是替皇上赶起来客了。”
柳絮不说话,心道:“你是哪门子客?”
柳絮坐了片刻,腿没那么软了,便要从房中出去,裴放拉着他的手腕,又把他拉回了座上。
“做什么?”柳絮怒道。
裴放无辜道:“御前注意仪容,当心殿前失仪。”
柳絮压下怒火,来到铜镜前,他的发冠歪了,还有几簇头发从旁掉了下来。
都是方才骑马弄的。
柳絮取下发簪和发冠,一头长发好似墨色的瀑布,又顺又亮。他替自己重新绾好头发,不想在这里多待,刚出了门,空中又下起雨来,只好作罢,不情不愿地坐了回来。
“看来天公不作美。”裴放道。
柳絮哼笑一声,裴放看他不快,倒是挺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