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台上放了一盏香炉,燃着龙涎香,烟雾袅袅升起,被烛火一照,好似白色的纱。
皇上搁下笔,抬起茶盏喝了一口,叹道:“雅韵清虚,幽香淡薄,不愧是荔州的茶叶,你尝尝。”
裴放尝了一口,“陛下,微臣的舌头只能品酒,品不来茶,我尝着和其他茶叶一般无二。”
皇上笑道:“牛嚼牡丹。”
“可不是,”裴放欣然受下,“荔州盛产茶叶,好茶供奉给陛下。至于酒,尝来尝去还是宫中的略胜一筹,我就自行留下了。”
皇上也不和他计较,“你爹近来可好?”
“多谢陛下惦念,老爷子身体硬朗,只是视力大不如前了,打鸟总打着人。”
皇帝大笑起来,笑过后道:“荔州还是不比鹊京,他一去就是十年,当真一点也不想念鹊京?”
裴放问道:“陛下可是想让我爹回京任命?”
“先帝还在的时候,常常在我们面前夸他呢,说他是栋梁之材。”皇上话锋一转,“比你们裴氏小辈不知强多少倍。”
裴放他爹辞官一事,发生在肃王之乱后,那会儿裴悯都只有七岁。裴氏旁支肃清了几拨,眼见火要烧到整个裴氏了,定远侯先声夺人正门楣,当机立断交出了兵权。
没过多久,定远侯就带着妻子去了荔州,两个孩子留在鹊京,一来有皇后荫蔽,二来可以彻底消了皇上的疑虑。
裴氏式微,眼见无法再东山再起了,两个毫无威胁的侄子一个比一个没出息,反倒保全了一世荣华富贵。
裴放放下茶盏,笑了笑,“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陛下还是在翰林院挑一挑吧。”
“为何?”
“陛下正值盛年,我爹可是半截身子入了土,您让他天不亮上朝,他隔天就能吊死在太和殿。”
裴放说话无遮无拦,这些年来皇上已经习惯了,听着倒也有趣,便不提这回事了,重新提笔处理公务。
“再过段时间,便是肃王的忌辰了。”
裴放神色微动,“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
“你记得日子吧?”皇上说着,抬眼看他,“替朕去安泰寺为他上一柱香。”
算来皇上与肃王一母同胞,虽外界早将肃王的存在尽力抹去,史书也只留下寥寥一笔,皇上对这个亲兄弟多少还是挂念的。
裴放活动活动肩膀,其实不大想去,还是道:“微臣遵旨。”
*
柳絮给国子监的五经博士行束脩之礼,算是正式入学。
国子监的学生大致分两种:一种是贡生,从各地学府中挑选的优秀学子;另一种是荫生,承祖上荫蔽入学,大多象征性地读几年书,再混个闲职,名头响亮不响亮纯看祖宗爬得多高。
后者以裴放、裴悯之流为代表。
柳絮也属于这种。
国子监四面环水,柳枝生了新芽,垂在水面,一片绿意。
穿过前厅,柳絮到了学堂,见到柳絮,学堂里安静了一瞬,很快是同窗们的窃窃私语。
“谁啊?”
“南虞的质子,没听说过?”
“哦哦,想起来了。他怎么有脸……”
“嘘!”
“胆小鬼,说说怎么了?”
“……”
北昭和南虞打得不可开交,彼此憎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平民百姓尚且如此,更不用提世代吃皇粮王公子弟了。
可柳絮毕竟不是兰绪明,才不会因为这个黯然神伤,待李博士向堂下众人介绍完,示意他坐下,柳絮自然地越过众人,挑了个靠窗的位置。
他刚放下书,还没来得及坐下,邻座忽然伸出一只脚,霸占了座位,那人道:“这里有人。”
柳絮扫了他一眼,原来是熟人。
周氏是正儿八经的太子党,周堂欢的父亲官至兵部侍郎,是太子的舅舅谢大将军一手提拔的。前世柳絮跟着兰绪明进国子监,没少被他欺负。
打狗还看主人,兰绪明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柳絮第一日就被周堂欢推进湖里,浑身湿透。
柳絮的手掌不自觉握成拳,察觉后又松了手,起身往另一个空位走去。
周堂欢冲柳絮过去的方向吹了个口哨,离那里最近的一人便扔了本书在桌上,为难道:“兰公子,这里也有人了。”
柳絮想到从前质子府的内侍,周堂欢这些人与他们别无二般,只是想看他笑话罢了。
可府中的内侍好对付,周堂欢这样的世家子,难不成也告到皇上那边去?
做不到。
柳絮索性把书直接放到讲堂上。
“这里有人要坐吗?”他环顾一圈,问道。
学堂只有零零星星几阵笑声,周堂欢也在其中,无人答话。
“那就是没有了。”柳絮镇定自若地坐下,和博士面对面。
说起来,柳絮根本没必要告御状,他现下不是小奴才了,周堂欢轻看南虞质子,也不会动手伤他。
再者,他又不像兰绪明,旁人说他一句不好就像剜他一块肉似的,冷嘲热讽之词权当过眼云烟便是。
先前博士没有制止,这会儿也不便说什么,默许了道:“好,那我们开始讲课。”
碰上兰绪明以前,柳絮和爷爷相依为命,爷爷待他极好,自小也没让他干过什么重活。
爷孙俩日子过得紧巴巴,就这样也没亏待过柳絮,送他去私塾上过一年学。
幼时在私塾念书,先生提问,柳絮什么也答不上来,学着先生的样子来了句“之乎者也”,逗得同窗哄堂大笑。
往事过去了快二十年,想来还有些怀念,不过这堂课也听得云里雾里就是了。
荫生下课后不必在国子监留宿,梁休收拾好柳絮桌上的物件,还疑惑道:“公子怎么坐在这里?”
“没位置。”
梁休惊讶道:“这么大的学堂位置都不够,人好多啊。”
柳絮一听,笑出了声。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柳絮总算知道为什么梁休此前一直在内务府做杂役,而没有分配去各宫当差了。一句话总得掰碎了直白地说给他听,“言下之意”在他这儿根本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东西,哪天他真懂了才是撞鬼了。
柳絮坦然道:“有位置,但是他们不让我坐。”
梁休终于明白了,左思右想也不知如何安慰柳絮,心中再怎么为柳絮鸣不平,他也只是个小小的内侍。
“我都没不痛快,你不痛快什么?”柳絮起身往外走。
梁休连忙背着书袋跟上,见柳絮的确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稍稍放心下来。
梁休不想给柳絮添不痛快,周堂欢却带人在堂外等着,见主仆二人出来,冷嘲热讽道:“兰公子怎么这么晚才出来?”
“你在等我?”柳絮反问,“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等了?”周堂欢走近一步,拦住了柳絮的去路。
周堂欢家中排名老幺,又是老来得子,爹娘宠得没边了,京中富家少爷有的毛病沾了个遍。
学着他爹年纪轻轻流连花柳地,纵情声色,说此人毫无长处也不无过错。
和裴放一比,都相形见绌。
柳絮厌恶周堂欢,不仅仅是因为前世周堂欢曾将推入水中。
周堂欢爱狎妓,男女不忌,前世找兰绪明讨要柳絮不成,甚至强要过,这事闹到了太子那里,周堂欢理亏,才没了下文。
“不就是个下人吗?兰公子何必小气,天下美人多的是,赶明我再送你几个便是。”
——前世初听到这话时,柳絮都要恨死周堂欢了,今日对上,也没什么好脸色。
“好歹同窗一场,好好相处呗?”周堂欢道。
“好好相处?”柳絮哼笑一声,“周公子这是想跟我交朋友,还是想找不痛快?”
周堂欢眼角向下,总一副睡不醒的模样,他双手搭在膝盖上,弯腰和柳絮对视,“你这张脸上的痣真漂亮,倒是让我想起邀月楼的小倌儿,叫什么来着……”
“小桃儿。”旁边一人窃笑道。
“对,小桃儿。”周堂欢抚了抚柳絮的眼角,“他的腿心有颗痣。”
这是在拿柳絮和倡伎做比。
如果柳絮还只是个无名小卒,周堂欢喜欢嘴上贬损他,他倒是认命了,可现在他已是质子,前世周堂欢可不会这样对兰绪明。
难道就只是针对他?凭什么?
柳絮剜了周堂欢一眼,握住他的手腕,“有胆你再说一遍。”
周堂欢更加来劲,语气变得更加猥琐,“我说,你让我想起了邀月楼的小倌儿。”
话音刚落,柳絮狠狠朝他的手腕咬了一口,周堂欢也没想到堂堂南虞质子会使这狗招,当即痛得嗷嗷叫,把周围的一圈人都吓得四散。
“梁休,我们回去。”柳絮尝到唇间的血腥气,吐出一口血沫。
真恶心。
旁边的人反应过来,还欲上前拿住柳絮,梁休一着急,拽着书袋甩过去,也不知砸中了谁,砸中了哪儿,竟无人敢再靠近了。
“兰绪明!你这个疯子!贱人!”
周堂欢的骂声回荡在身后,柳絮巴不得他多骂点,轻快地小跑出国子监,坐上回府的马车。
“公子,你不打紧吧?”梁休嘴上关切,却止不住笑,用手帕擦拭柳絮嘴角的血沫子。
“又不是我的血,自然不打紧。”柳絮回想起周堂欢的表情都觉得精彩,“给我水。”
梁休忙接来水给柳絮,柳絮漱了漱口,掀起软帘探头往外看。
周堂欢一行人追了出来,抬着他那条受伤的手指着柳絮,情绪激动地说什么,不用多猜也知道是在骂他。
马车行进,柳絮也同样伸出一只手,眉眼弯弯地朝周堂欢挥了挥,这是在向他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