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个半大不小的丫头,十五六岁,扎着双环髻,脸庞稚嫩、神色慌乱,但一双杏眼透着机灵劲儿。她刚在外面就看见了窗边的柳莺儿,这会儿进了店里丝毫没停顿,一气儿跑到了她身边。
柳莺儿手中的罗扇早被惊掉,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死了?怎么死的?!我前些天去瞧她,不是还好好的吗?!”一声比一声高。
“说是被人害死的,其他的,杏儿也不知道,”小姑娘急得满头大汗,屁股着了火似的,福春给她搬椅子,她也坐不下来。她得赶在天黑之前回楼里去:“县尉派人把王妈妈的院子围起来了,这会儿谁都进不去。姑娘让杏儿趁着人多杂乱的间隙跑出来给您报个信。杏儿这就得回了。”
说完又一溜烟地跑走了,只留下最后几个字飘散在空气中。若不是祁羽坐她对面,朝她轻轻点了点头,柳莺儿都要以为自己进入了什么幻境,刚刚的杏儿是什么鬼神变出来匡她的。
这一日过的,比整个夏季都还漫长。
柳莺儿这会儿后知后觉地开始脊背发凉。
“求姑娘帮帮我吧,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只要我有的,我能做到的,我全都答应你!”她突然从凳子上起身,一把握住祁羽搭在桌上的手,声音颤抖着,又要给祁羽跪下。
身后的福春见主子要跪,也立马跟着要跪。
可二人膝盖正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托着,怎么也跪不下去。
膝下像是有什么东西流动着,看不见却蓬勃有力,撑着他们,硬是跪不下去。随即胸口处又游过来一股力道,推着主仆二人站直了。
柔和清凉,却不容拒绝。
“不要跪,以后都不要跪。”
二人脊背挺直,重新站定。祁羽不动声色地收掌:“我可以答应姑娘,待王妈妈的案子查清楚了再做打算。”
至于再之后的事情,她自己也拿不准。她的一生,在完成母亲的遗愿之前,都不受她控制。
后来回到客栈,小刀问过自己的师父,为何会管这桩闲事,总不会是真被那荔枝膏水收买了。他反正是不信。
师父虽表面上瞧着落拓不羁,甚至有点吊儿郎当?咳……却绝对不是一个被几碗甜饮子就能诱惑至此的人。美食珍馐终是外物,如何能留得住师父的时间和心力。
灯烛劈啪,火光跳动不安。祁羽看着少年脸上明暗交织的光影,思索着徒弟的随口一问,内心竟突然感慨起时光的飞逝。黄昏时,柳莺儿说的那句话对她来说,余威犹在。
“你今年十七?”澄明双眼平静如深潭,收敛了一切表面的随心所欲。
“师父为何突然问这个?”
小刀盯着师父的脸。
又是这样,又是这个神情。明明师父就坐在他对面,触手可及,但每每这时,他总觉得,师父像隔着重重山峦、在离他很远的地方看着他。
“我收你为徒的时候,便是如你现在一般年纪。”
“不用师父提醒。”
“我活到如今二十有七,好像做的所有选择,都是我自认为应该做的,鲜少有我自己真正想做的。”祁羽撑着下巴颏,盯着跳动的烛光,无意识地摸着腰间长鞭,“哦,习武。习武是个例外。”
“那收徒呢?”小刀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师父收了小刀为徒,还救了烟霞村所有人的命,这些也都不是师父真心想做的事情吗?”小刀扯着苦瓜似的笑脸,还得绞尽脑汁地想让师父恢复往日的散漫,“陈长老不是说过吗……什么‘作百佛寺,不如活一人’。师父救活了这么多条人命,比造一千座佛寺的功德还要大。若这世上真有阴曹地府,百年之后,那阎罗王都得将师父请为座上宾呢。”
少年的声音却是越说越低,眼神迷茫,估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嘴里吐出来了什么话。
“可惜你的经脉宽广有力,天生适合习武,可你却如此易于受别人言辞影响,岂不是要白白浪费了天赋。”
“师父又不是别人。”
“除你自己之外的任何人,都是别人。无论我因何原因答应收你为徒,都与你无关。你只需坚守你习武的决心,管别人说什么。”
“师父说的轻巧,恐怕连师父自己都做不到吧。”
小刀一点都不尊师重道地出言顶撞。可话刚撂出,突然之间,竟自脚底板升腾起一股直达心底的忧惧。
若师父内心当真不想救烟霞村众人,那到底是什么样的缘由,竟让一个武痴甘愿牺牲几乎九成功力、差点耗尽气血地将全村人救出那屏山围成的名叫“烟霞村”的地狱。
只是因为“应该”吗?那师父非救不可的理由呢?
“那佛经还有下一句。”
“啊?”啥佛经来着。
“活十方天下人,不如守意一日。”祁羽的声音如夜色一般寒凉,“我可不是什么守得住善念的人,死后下十八层地狱也说不定。”
“呸呸呸!师父今日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
“只因我想看看,一个前半辈子都活在牢笼里的人,有朝一日能飞出笼去纵游天地,是怎样一番光景。我此生难了此心愿,所以想看看别人的活法。”
小刀看着师父的眼睛,那里深埋着他无法明了的情绪。他莫名想起跟着师父下山前,祁叔对师父说的话。没头没尾,突兀的很。
他说,人从娘亲肚子里出来的那一刻,身上便会长出千丝万缕的线,与世间不同的人、事牵扯纠缠,滋生出爱憎恩仇万千。活着,多苦多累呀,可却鲜少有人敢于亲手斩断这些丝线。若是有血有肉的人,哪怕只断一根,带来的必然是血肉模糊的痛楚。自由是世界上最奢侈的东西。
小刀听得头疼,一知半解。可这些日子,他跟着师父下山游历,又好像明白了一点?至于具体明白了什么,他也讲不清楚,想不透彻。他只是依旧觉得,什么奢不奢侈的,反正,师父都配得上这世间任何珍宝。
他看着眼前陌生又遥远的师父。第一千次告诉自己:不管星河如何变幻,他只需做一件事。
“反正无论师父做什么,小刀永远支持。”
“是吗?”
祁羽突然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刚刚的沉郁和冷漠眨眼间消失的无影无踪。笑容越绽越大,嘴角竟陷进去了两颗小梨涡,登时整张脸都明亮清新起来,像冬日温煦的日光,揭开了冰封的严寒。
小刀可是容不得自己对师父的忠心被任何人质疑,更何况是被师父本人亲自质疑,举手就要赌咒发誓。
果不其然又被师父抽了后脑勺:“既如此,这就随为师夜探红翠楼吧。”
“是,师父!”
傻徒弟摸着后脑勺一下子轻松得很天真。
此时,子时已过。
清夜无尘,弦月高悬。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时而穿过寂静无人的街道,时而又转入偏僻小巷,踏墙而起,飞高望远。刚刚屋内的那些理不清的思绪都随风飘散在各个角落。无影无踪。
凉风舒爽,视野空阔。
不过片刻,前方赫然便是另一个人间。
一处灯火照天、箫鼓喧空的所在。那里便是闻名天下的十二楼台。名动江南的红翠楼便坐落于此。
十二楼台,因这里坐落着十二座青楼而得名。云集于运河河畔,错落有致。远远望去,高阁云立,彩楼相对,其繁华奢靡,当属江南第一。
其中佼佼者,红翠楼的舞、水云楼的曲、丹霄楼的酒,被此间宾客笑称为“十二楼台三绝”。
只可惜,久负盛名的红翠楼,如今已变成了一座沉寂暗淡的死物。剩下的除了一起凶杀案,便只有它扑朔迷离的将来。
今日临走时,柳莺儿给祁羽画了一座红翠楼的内部结构图带走,其上名妓院落、老鸨住所、酒库、厨房等尽皆注明。二人在来之前,便已熟记于心。
但此刻身临其境,亦不禁感叹于此扬州第一青楼之极尽奢华。
怪不得柳莺儿画得如此细致,第一回来是真容易辨不清方向。
红翠楼虽名为楼,但其实是一座园林,占地十余亩。其中主楼三层,与其他楼阁之间用飞桥相连,明暗相通;地上回廊屈曲,围合出大小不一的院落。其间珠帘秀额、雕栏玉砌,灯影晃动间,罗绮成丛、浓香悠悠。人入楼中,就仿佛进入了一个梦中才有的逍遥境。当然,亦是名副其实的销金窟。而让众宾客心甘情愿豪掷千金的便是这“十二楼台三绝”之一的红翠楼的舞。
一是因舞本身,那可是来头不小。据说红翠楼的老鸨王妈妈,年轻时是京城名楼锦瑟楼的花魁,靠得一曲绿腰舞,得王孙召见,于元德二十二年中秋,皇家夜宴一舞,至此名动天下。
王妈妈,时名绿荷,因此得官家亲自下旨特赦,脱离乐籍,转为良民,凭这惊天一舞为自己挣得了自由之身。
可令众人至今不解的是,她千辛万苦将自由握在了自己手中,却还是选择了老本行。
得官家特赦的同一年,她便从京城南下扬州,此后将半生心血都花在对绿腰舞的研习上,红翠楼的姑娘得她亲自挑选教导,可一晃二十余年过去,也只柳莺儿一人能得她八分真传。
当年令一众皇室贵族、文武群臣皆惊叹的一舞,如今非在红翠楼,才得观半分。
而比绿腰舞本身更引人入胜的便是绿荷为了该舞而亲自设计的水上舞台,设在红翠楼最中心的庭院,四周绿水环绕,薄如蝉翼的云雾纱跟着台上的舞姬一同轻回慢转,便连天上明月也要为之低头!
要不说红翠楼的神秘东家是全江南最会挣钱的人了。他在舞台四周的连廊飞桥上设了为数不多的观赏位,视野绝佳,隐蔽性极好,每一位都价值千金。
可不管你是本地豪族,还是京城高官,想要一观由当年的天下第一名妓绿荷亲自调教的绿腰舞,皆要参与楼里每日的抽签,抽得了座位,才有花钱的机会。当然,你也可以花十倍甚至百倍的价钱,从幸运的宾客手中将那座位买过来。只是参与抽签的本就非富即贵,钱财再丰厚,一般亦难以打动他们。
长此以往,这再不只是一个观赏位,还变成了城中高官巨贾社交往来的最佳场所,不知促成了多少好的、坏的、上得了台面亦或见不得光的交易。
可惜,这一切的繁华鼎盛,在今日凶案案发之后,恐如云烟。
王妈妈的尸体是在她的二楼卧房中被发现的。她所住的心月阁在这红翠楼的西北角,虽地处偏僻,但因楼内四通八达的飞桥连廊,无须日晒雨淋,她便能通过其中的专用通道,轻松去往主楼、酒库、厨房等一众她常去的地方。
今晚,师徒二人直接从红翠楼的后墙飞进了心月阁。
脸上虽蒙了面巾,但一入院中,二人还是被院子里的浓香扑了一脑门。
积年累月堆起来的檀香,经久不散。院中一片死寂,只有残余檀香还提醒着在世之人,这里曾住了一位曾经名动天下的女子。
他们没在院中停留太久,便飞身前往二楼。小刀驾轻就熟地将门上的封条完整揭下,祁羽随后用柳莺儿给她的钥匙开了门,进去之前照常提醒门口望风的徒弟:
“人来,敲门。”
王妈妈的卧房与红翠楼的其他地方比起来,简直可以用简朴二字形容。
室内空间不大,只一张床榻、一张帐桌、一把椅子,床后放了两个箱笼,皆上了锁。房间另一侧摆了一个木架子,是用来放脸盆和巾子的。
房内收拾得颇为整洁,丝毫没有打斗的迹象。窗户从里面被锁上,房门上的锁也没有被毁坏。整个房间,除了桌上和桌旁地面上早已干涸的少许血迹,一点都看不出这里竟是凶案发现的地点。
祁羽就着手中的火折子环视了一圈,又返回了箱笼边,试图去开那箱笼的锁。
可就在此时,常年习武练就的耳力,突然捕捉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气流波动。
极轻。
她随即吹灭了手中的火折子,几乎在同时,右侧的窗户突然被一股静默而强劲的内力冲破,紧接着飞进来一个人。
裹着一身黑色夜行衣,浑身上下遮得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与祁羽一般打扮。
祁羽待在原地没挪步子,只是抬手压住了脸上翻飞的面巾,另一只手同时挥出一鞭,将直冲她面门飞过来的两扇木窗上残存的内力给抽散了。碎木残片正好迎面砸到了那不速之客身上。
他闪身躲开,看着灵蛇一般的长鞭率先出声:“姑娘查你的,在下查自己的。互不干扰,如何?”
祁羽身量本就比寻常女子高出半截,这会儿又裹成这样,来人竟能于黑暗中一眼看出她是个女子。
“谁知你是不是凶手。”祁羽沉默了一瞬,方才开口。
“同样的话还给姑娘。”
“我不是。”
“那我也不是。”
莫名其妙。
本就闹心的祁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再多费口舌,她右手手腕一转,又要挥鞭子。
“且慢!”那黑衣人见状,又急忙开口道,“在下适才还未靠近这间屋子,便被姑娘发现了在下的气息,现下已深知不是姑娘的对手,可不敢再跟姑娘交手。姑娘若不放心,可将在下绑起来。在下只想知晓那箱笼里头有什么。”
说完,两手一摊,往祁羽的方向一递,一副束手就擒的模样。
这人到底想要干嘛?!深夜打扮成这样,偷偷来此案发地点,却如此儿戏地跟她谈上不伦不类的条件了?
倒是会指示别人干活,一句不提自己的来路,莫名其妙得让祁羽觉得匪夷所思。她当即甩出了长鞭,伴随一声短促有力的裂空之声,鞭子已荡在半空。
可就在此时,屋外突然传来了敲门声。屋里正待交手的两人同时看向房门的方向。
“有人来了。”小刀透过门缝淡定低语。
眼见着那条长鞭竟随即凌空调头,在空中画出一道漩涡,转瞬之间便盘回主人腰间。那黑衣人脚下闪躲的步子顿住,不知是察觉到没有必要,还是为如此收放自如又灵动深沉的内力惊住。
“是两名女子,不会武,应是楼中之人——”小刀转而又对那不速之客道,“若阁下是友非敌,不妨等一等她们。”
黑衣人看了祁羽一眼,一切都刚好被掩在黑暗中:“姑娘信我,别让楼里的人碰箱笼。”
黑衣人扔下比他整个人还要莫名其妙的一句话,随即就翻窗遁逃了。
轻功倒是还凑合。祁羽乱想着。
“作百佛寺。不如活一人。活十方天下人。不如守意一日。”取自东汉安世高译《佛说骂意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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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夜探红翠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