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两人一前一后沿着飞桥走过来,脚下匆匆,罗裙摆动不安。两人转过弯,很快来到近前,前面掌灯的侍女便是祁羽傍晚在饮子铺见过的——那个报信的杏儿。
一直走在杏儿身后的人缓步走出了浓墨。便是生得如此面容,才能与这连宽大的披风都掩盖不住的娉婷身姿相配吧。蒙在夜色里,照在烛灯下,真真是人如其名,粉面樱唇,眼波流转间,妩媚烂漫如春日盛开的桃花。
“祁女侠——”声音亦是柔和轻软,与她整个人极为相衬。
“是柳记的东家传信于你们,我今晚会来红翠楼?”祁羽问出心中猜想。
确如小刀所说,她们皆不会武。可心月阁的院落宽阔,大门紧闭,院内遍植绿树。即便刚刚那黑衣人闹出些许动静,她们亦不可能察觉。
“奴家改日定会代莺儿妹妹感激姑娘恩情,”潘桃花敛眉低目,神色谦恭谨慎,“只眼下王妈妈尸骨未寒,她于奴家和妹妹都有知遇之恩。若没有她,便没有我们的今天。”说到此处,已是声泪俱下,愈显面颊娇嫩,但话语中却满含愤慨:“她如今惨遭横死,奴家做梦都想将凶手千刀万剐,以慰王妈妈在天之灵!若有用的上奴家的地方,祁女侠尽管开口,奴家义不容辞!”
“杏儿也是!”
“姑娘们唤我祁羽变好。”这“女侠”二字听在耳中着实别扭。
她们看起来,都寄希望于祁羽,表现得如此急迫,就像祁羽是她们此时能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她们似乎都不太信任官府?
“心月阁乃至整个红翠楼的各个出口应都被官府贴了封条?”
“杏儿揭了,待会儿我们回去时,再把封条贴回去就是,”杏儿当即头一昂,神采飞扬:”保管官府的人看不出来。”
众人一同入了案发的房间,被黑衣人毁坏的窗户此刻光秃秃的,正呼呼的往屋里灌风。
夏夜凉爽。
桃花环视屋内,注意到了地上残破的木头尸体,转头看向祁羽。未及她问出口,祁羽主动开口道:“还有旁人关心这个案子,不过已经逃了。”
“祁姑娘可知对方是何人?”才稍稍平复心情,桃花听罢,又慌张起来。
祁羽摇了摇头:“他轻功不错,没能抓到他。”
是了,她也是多此一问。桃花自嘲一笑,随即再一次恳切表示,祁姑娘若有什么想问的,她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王妈妈平时可有与人交恶,或是有什么仇人纷争?”祁羽若有所思,问完又补充道,“不急,姑娘们可细想想。”
“王妈妈自红翠楼开门迎客之日起就在楼里,她做人八面玲珑,做生意细心周到,客人们从江湖白衣到达官显贵,都对她赞不绝口。再加上她年轻时于皇家夜宴献舞,得官家另眼相看的事迹流传之久、之广,乃至市井坊间至今仍流传着她的关系上可通天的传闻。等闲之人,实在无甚机会、亦不敢与她起什么冲突……”桃花眼中挣扎,犹豫道:“只是……”
“只是凡跟绿腰舞相关之事,王妈妈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杏儿忍不住接话,“她对待练舞的姑娘们极为严苛,可姑娘们因要上台表演,穿的又轻薄,身上是断不能留疤的。既打不得,她便使其他手段,比打更加残忍。不让姑娘们睡觉是最轻的了,她们没日没夜地练,一日达不到她的要求,便一日不能登台。登不了台,没了银钱收成,时日一长,眼见着养不活自己了,便只能去做那最低等的卖身的生意。可这已经算是好的了,若有那不幸的,不堪苦累,日积月累的一身伤,最后瘫了瘸了没有用处了,只能被扫地出门,任你自生自灭,也与楼里无关了。”
绿腰舞不再只是一种舞,而是关系着红翠楼所有姑娘们的一生。她们起初主动或被迫地流落楼中,以为从此便要沉于泥潭。却就在此万念俱灰之际,她们乍闻有机会可以绿腰舞立足,自己的身子能自己做主,不用随意委于旁人。甚至若你足够突出,你会拥有自己独立的院落,成群的仆人小厮只伺候你一人,你无须日日辛劳,便能锦衣玉食,王妈妈也不会说你一个不字。
于是,姑娘们就像被短暂拉出水面的溺水之人,一个个卯足了劲、不要命了似的跟着王妈妈练舞。
可舞之一道,只凭努力,没有天分,又怎能入得了曾经以绿腰舞名动天下的一代名妓绿荷的眼。
这便是她们能想到的王妈妈唯一会与人结怨的地方。若要说仇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手底下的姑娘都是她的仇人。
“谁先发现的王妈妈的尸体?”
“瓶儿,她是王妈妈的贴身丫鬟。”杏儿答道。
说起来,案发前一日,因当晚楼里没有安排绿腰舞的表演,王妈妈说身体乏累,很早就回了心月阁。
她平日作息极其规律,巳时三刻亦是她教习姑娘们绿腰舞的时辰。二十多年来,她从未缺席。瓶儿平常只需敲一下门,便能听见她清醒如常的声音“进来吧”,仿佛早已清醒多时。
可昨日连喊了四五声,皆无人应答。瓶儿知王妈妈在绿腰舞之事上一向严苛,怕耽误了练舞的时辰,当下便紧张起来,指尖稍一用力,那房门竟没有锁,轻轻一推,门便“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
待小心推门而入,瓶儿才发现,人竟没有躺在床上,而是坐在凳子上,面朝下趴在了帐桌上。
瓶儿嘴里不停喊着“王妈妈”,可趴着的人却丝毫没有反应。她伸出指尖去推,依然纹丝不动。
睡眠浅的人,不会睡得这样沉,除非已失去了意识。
瓶儿起初以为王妈妈是犯了什么急症,待憋足了劲儿将她的头翻过来,才发现她面容发绀,人早已没了气息。
“楼里出了命案,东家来过吗?”祁羽问。
“除了王妈妈,没人见过东家,也没人知道东家是谁。”桃花摇了摇头,“连东家是男是女,楼里的人都不甚清楚。即便东家来过,只要自己不主动表明身份,我们也不会知晓。”
“那你呢?”
“奴家亦——”
“你记恨王妈妈吗?”祁羽接着问道。
“怎么会?!”杏儿呛声道。她向来容不得旁人对自己姑娘“出言不逊”,声音一下高了不少,“我们家姑娘是楼里最心善能忍的了。而且自莺儿姑娘离开之后,楼里绿腰舞跳的最得王妈妈心意的,便只剩我家姑娘一人。那什么海棠、红梅——”
杏儿说到此处,眉毛一抬、嘴角一撇,好像颇看不上她话中的这两人。天真的大眼珠子一转,想到什么,赶忙上前将房门开了条缝,指给在场的所有人:“瞧,前面便是我家姑娘专属的院子,名唤含雨轩……海棠和红梅一直在抢莺儿姑娘原先住的倚云阁。切——也不掂量掂量自己配不配的上,不过是给我家姑娘作配的,王妈妈怎么可能允准。如今,我家姑娘凭王妈妈教习的绿腰舞,挣得两全局面,过得比那大家闺秀还要舒坦自在,怎会记恨王妈妈呢?”
杏儿一通情绪激动的意有所指,才将房门关严实。这一晚上,数她最忙。
桃花温和地看向杏儿,眼里满是复杂的情绪,无奈、宠溺,夹杂着落寞。
“今日来查案的官差可有说,红翠楼何时能重新开张。”
桃花只能继续摇头:“但估计不会太久,红翠楼的常客,上到——”
她没有说下去,只竖起玉笋一般的手指,朝上指了指。意味再明显不过。
这扬州是什么地方,淮南东路首府所在,又是大颍的水路漕运枢纽和钱袋子,最不缺的便是高官显贵。这些人里,又有多少是红翠楼的常客。
可如今,王妈妈就这样撒手人寰,让红翠楼扬名的绿腰舞不知还有没有传承,或还能以这样人间难得一见的水准跳个几载,亦未可知。
高官显贵们加上十二楼台的这些同行们,明里暗里多少双眼睛盯着呢。这案子,必不会拖得太久。
祁羽闹中灵光一闪,突然想起,白日里,那纨绔有一句话说的倒是有些道理。若桃花和杏儿主仆二人未有虚言,王妈妈对绿腰舞和红翠楼的生意如此看重,几乎到了偏执的地步。那舞艺卓绝的柳莺儿却是如何让王妈妈甘愿放她全须全尾地离开的。现下看来,她对自己为何能离开红翠楼有所隐瞒。
加上她得知王妈妈被害后超出寻常的惊恐,还有今夜不请自来的黑衣人,种种迹象都让祁羽觉得,王妈妈的死不会如表面所见一般简单。而红翠楼便是解开一切谜题的关键。
“我需得乔装入红翠楼,方便查案。”
“奴家求之不得!”桃花姑娘激动地拉住祁羽的手,“奴家和妹妹竟不知该如何回报姑娘如此大的恩情。”
于是今夜之后,祁羽便改名丰儿,入含雨轩。为掩人耳目,她名义上是伺候桃花姑娘的婢子。
“师父。”许久未曾出声的小刀看向师父。
“你留在饮子铺护卫,以防有人闹事。”
“……是。”
“那就散了吧。”
祁羽抬头看向夜空,天光即将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