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春躲在柜面后急得团团转,可主子眼下这水深火热的,他又绝计是不能做那忘恩负义的小人的。脑子一热,顺手拎了个算盘就冲了出去。当然,不出意外被那帮人拦在了半道,结实地挨了个窝心脚。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阵天旋地转,就龇牙咧嘴地滚到地上了。
柳莺儿自今年春末开店至今,只遇到过嘴贱的,还没遇到过此等嘴贱手也贱的恶霸。
可此时的她一下陷在赵泽刚刚那一番厥词里,一时半会儿没回过神来,着了魔似的,无意识地就依着赵泽的话,顺从地往大门的方向走。
石峰手上甚至没使一点劲儿。
眼看这群人就要走到门口——突然,大堂内积聚的暑热之气竟毫无预兆地急剧散去,众人只觉后脖颈子的热汗一下变得冰凉,寒气瞬间蔓延至整个后背。紧接着不知从哪个方向,隐约响起诡异的呜咽之声,那声音越来越大,众人早已被惊得呆愣在原地,干等着那呼啸而来的声音直逼耳后,伴随而来的一阵无名妖风,竟像凭空拔地而起,众人被吹的七倒八歪,门窗应声紧闭,一瞬间隔绝了街上的喧嚷蝉鸣。
风止声消,店内立时静谧无声。
肥硕赵泽勉力站在原地,他打了个寒颤,最先回过神来,一抬脚就踢在了石峰的屁股上:“愣着干嘛,开门啊!”
石峰手脚并用地从别人身上起来,连滚带爬地去推门。可邪的很,那门根本未上锁,却纹丝不动。他双手并用地去推,那门竟还是严丝合缝地闭着。
此时,他已感觉到后背快要被烧着了,只得紧咬后槽牙,使出了吃奶的力贴上去往前推,脸都憋红了,木门依然没有动静。
见了鬼了。
石峰转身就要跪下,膝盖还没碰着地面,就被赵泽一脚踹开了。赵家纨绔这是打定了注意,今晚高低是要在红翠楼的老位置细细品味一番柳莺儿的婀娜多姿。
他太心急如麻,亲自去推那中了邪的门,背后纱衣早已被狂汗浸透。可越心急,越推不开,嘴上还要叫嚷着:“都给爷上啊,是死了吗?!”
一团肉墩子缩着腰拱在门边,滑稽的很。
但没人应声。
他骂咧着起身,但还未待转身,之前那股诡异妖风竟卷土重来!这回直冲赵泽腰背扑来,似载了雷霆万钧之力。
赵泽肥硕的身体竟像空中被卷起的叶片,不再受自己掌控。随着势大力沉的一声巨响,他的整个身体被拍在了门板上,一下就将柳莺儿花大价钱定做的楠木大门撞得四分五裂,整个人直接飞扑到外边的街面上,摔下个大马趴。
眼瞧着贴地的那边大脸都颤动着瘪下去了,像被屠夫扔在案板上的一摊肉。
街上的行人摊贩们哪时候见过这场面,平白无故地突然从铺子里飞出个人来,震得飞尘四起。有那爱凑热闹的,眯着眼睛皱着眉地挥挥手,还未等到尘埃落定,就弯腰往上凑。
这不是城西赵家的纨绔?!扬州城里谁人不知。待看清了地上趴着的人,围观里有些胆大的,脸上的笑都要藏不住了。一时也没个人主动去扶他。
赵泽脑袋还是懵的,夏日衣料单薄,身上被摔得火辣辣的疼,后背炙烤着烈阳,宛如滚在油锅。幸亏他肉垫肥厚,不然今日这遭,真得被摔个半身不遂。
待他缓过劲来,一斜眼,看到了面前迅速后退的人脸,这才后知后觉,他赵泽的脸面今日竟就这样丢了个光!
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唤起了他心底的暴戾,眼神立时狠厉起来,四周还在观望的人群登时作鸟兽散。
他不顾身体的剧痛,竟堪称敏捷地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恶狠狠地抹了一把脸,又大步走回了铺子。
“谁?!到底是谁?!胆敢在爷背后捣鬼,你个卑鄙小人,赶紧给爷滚出来!”
他气势汹汹一通乱吼,无头苍蝇一般在这一片狼藉中乱转,已然失去了理智:
“等爷找到你,定要亲手将你砍成碎块,扔进运河里喂鱼!”
他胡乱找了一气,最终在之前坐的那张四方桌边站定,喘着粗气环顾四周,一下看见了东侧角落里站着的柳莺儿。
而他带来的那些个不中用的狗奴才,此刻离柳莺儿的距离比他自己还远。
憋了一肚子气的赵泽又要发作,视线习惯性地滑向柳莺儿腰上,猛然发现那里竟多了一圈极扎眼的东西。
被罗衣的月白衬得突兀的黝紫色,外形酷似软鞭,斜进来的一线日光照着,其上竟好似有流光波动,连他一时也看不出材质。
赵泽的视线被吸引着,顺着鞭子延伸的方向一寸寸移过去,与鞭身同色的握柄正被一双细手攥住。
指节修长分明,那是女人的手。
女人距柳莺儿不足四尺,脸被茶碗挡住了。
她坐在靠窗的位子上,身形偏瘦,满身青灰,袖口处用衣带绑紧,像个走江湖的。
她是店内唯一的生人。
竟是个女人。
赵泽目带犹疑。
祁羽仰头将最后一口荔枝膏水饮尽,恋恋不舍放下碗,抬起袖口随意抹了抹嘴,这才得出空来。
她看向赵泽,这人明显是这群人里做主的那个。
她不喜欢。
“你们走吧。”
“你凭什……”
“公子!”
一句还未嚷成,便被石峰打断。他一脸视死如归地跑到赵泽身边,耳语了几句,被赵泽不耐烦地推开。
他只抬手指向柳莺儿,眼睛逐渐眯成一条线,依旧趾高气昂,“我走可以,但你得把她给爷放了,她必须跟爷一起走。”
“不行。”
“臭娘……嘶——嘶!”
脸上被扯着的伤口宣告痛感的姗姗来迟,赵泽捧着肿得山高的半边脸吱哇半天。石峰瞅准了时机,直接赖地上一坐,抱住了赵泽半条腿,嘴中哇哇一阵死命劝说,以防公子上赶着送死。
“公子!公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呀公子!”
石峰使劲将脸往赵泽裤腿上贴,唾沫与眼泪齐飞:“老爷如今就只您一个儿子在身边,您就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念想。奴才求求您,顾念顾念他吧。您若有个三长两短,您让他怎么办呀?!公子!”
赵泽面上依然不为所动,只继续捧着脸乱叫,但同时,眼睛也没闲着。理智逐渐重回,他重又扫视了店内,终于注意到了大堂内的满地狼藉。
统一从中间裂成两半的木板桌凳,裂口齐整,其中混着青瓷碎片,当然还有那一大票缩在西侧角落一直战战兢兢的狗奴才。
他开始认真审视柳莺儿身边的那个女人。他离开扬州城不过三月有余,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疯女人。
不过无所谓,她也活不久了。
石峰双臂一直锁着公子的腿不放,这下也算是给自家公子递了个台阶。
赵泽不慌不忙地重新开口,明明语气算是冷静,听在莺儿耳中却如毒蛇吐信:
“我与姑娘素不相识,姑娘又何必多管闲事。你现下若是放了她跟我走,我便当今日这一桩没发生过。我赵泽就当压根没见过姑娘,如何?”
“你听不懂人话?”
赵泽笑了:“既如此,我们后会有期。”肿脸充斥着胜券在握的阴险和自信,当然,还有被挑起了兴致的跃跃欲试。
临走时,他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们二人一眼,也不知最后这句话是对谁说的。
铺子里一下空旷了下来,街面上的热闹嘈杂一瞬间被重新灌进了室内。
浊气尽散。
目睹了全程的柳莺儿侧过身,一声不吭地就要朝祁羽跪下。即便离开了红翠楼又如何,她柳莺儿这条小命还不是在别人手心里攥着。谁想要,谁都能来取。
她下跪的动作被腰间瞬间收紧的软鞭止住了。
她顺势抓紧了软鞭,就像握着仅剩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管不顾地开口:“我雇您当我的护卫,您有什么条件,请尽管提,我都可以答应您!”
“我……”
“您想喝多少荔枝膏水都可以!我不收您的钱,另外每个月再给您20两白银。”失去神采的一双凤眼已然泛红,“不!我把这家店送您,您只要允许我在这里做工就行!”
“我不要你的店。”祁羽腕间轻巧一转,那黝紫长鞭便如灵蛇一般松了劲儿,又重新绕回了主人腰间,“我不确定会在这里待多久,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办。店内财务损毁,我会照价赔偿,等小……我徒弟过来,我让他赔给你。”
面无表情的脸说到此处,竟显现一丝裂痕,她好像突然有点尴尬,看着被她祸害的惨不忍睹的铺子,挠挠头:“抱歉,我……今日没吃饱,又被那伙贼人打断,一下没能控制住力道。”
柳莺儿恨不得在家给救命恩人立个长生牌供着,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把她这个人留在店里,怎么可能让她赔偿。她拉着救命恩人情绪激动地说了半天。
直到福春端来了满满一托盘的饮子和零嘴。
今日剩下的最后一碗荔枝膏水,佐以“蜜煎”荔枝、韵果儿、笑靥儿、砌香樱桃等各色甜点,味美又可爱。
福春将盘中美物依次放在祁羽惯常坐的那桌,又开始殷切地招呼恩人:“幸亏您的位子还完好无损,您快请坐下。小的刚刚看您收鞭子的时候摸了肚子,就猜到您定是饿了。”
说完还跟主子对了个眼色,乌漆嘛黑的脸上是一副“我猜的果然没错”的得意洋洋。
祁羽自福春出现,眼睛就再没移过位,黏在了那些美食上一样。被它们所诱惑,肚子竟也开始跟着打雷。
早就饿坏了的祁羽也不客气,重新坐回了凳子上,便开始享用美食。旁若无人的沉浸,瞧得大半日神经紧绷的柳莺儿都有些饿了。
祁羽百忙之中,还不忘解释:“待会儿我徒弟来了,我让他将这新上的一桌都一起结了。”
说完又一心一意地吃了起来。速度很快,但不急躁。
明明她此时只是一个食客,可柳莺儿在红翠楼十余载,阅人无数,她还从未在别人身上看到如此人一般的洒脱和疏阔。
眼前的这人莫名让柳莺儿体会到了一丝久违的松快,和劫后余生的安稳幸福。她抬起小扇,遮住了自己轻扬的嘴角:“喜欢吃就多吃些,不够还有。”
柳莺儿摇着荷花小扇,脑子里思忖着,话音柔软真诚:“如今这店里得重新休整一番,最少还需月余,方可开门迎客。不过不打紧,你若是想喝什么,想吃什么,以后日日都可以来。直接从后院进来,我亲手做给你吃。”眼中的骄傲神色快从眼底溢出,“我们铺子里师傅的手艺本也是我教的,姑娘定会喜欢。”
一阵安静的轻风卷残云之后,祁羽终于抬头看向眼前之人:
“凭东家的好手艺,不管在哪儿做生意,都能活得自在。你选择留在扬州,定是有你的缘由。可扬州于你是个是非之地,天下之大,东家有想过另择他处吗?”
“可这世上,我应做的事情并不总是我想做的。”夕阳渐落,柳莺儿看向窗外渐渐稀少的行人,“离开红翠楼、留在扬州开店,便是我活到现在唯二依照自己本心所做的选择。”
“是我唐突了。”
“怎会,我知姑娘是为我好。”
柳莺儿想到了什么,双眼蒙上淡淡愁绪,不知是陷进哪一年哪一处去了,并没有注意到窗外一溜烟闪过的熟悉身影。
不过几息,饮子铺门口随即响起了一阵熟悉的声音,焦急夹杂着恐惧。因呼吸急促,话说的断断续续:
“莺儿……莺儿姑娘!王妈妈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