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坐这儿呢,这饮子就这么好喝?”
“……荔枝膏水,尝尝?”
“你行了吧你,我自己店里卖的东西什么味儿我能不知道?你瞧你这迷瞪瞪的样子,要不是老娘这里不卖酒,我可真的要怀疑你了。”柳莺儿说完,还真嗅了嗅鼻子,随即扭着细腰往祁羽左侧的空座上一落,张口便喊来店里小二:“福春,过来!把这桌收了。”
福春从主子进来,便将自己藏在柜面后边,锁着脑袋,嘴里念经一样地祈求主子千万别想起他来。
可这世上,向来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福春蔫了吧唧地应了一声,手指攥着衣角起身,磨蹭到主子身边,快速一抬眼,怯生生瞥了旁边那人一眼,又立马低下头,乞乞缩缩的。
柳莺儿眼尾先是扫过这满桌的空碗碟,然后便盯向福春,惊奇他今日怎一改往日聒噪,如此安静话少,实是反常。
天光暗淡,快到打烊的时辰了,店门早已紧闭,四周寂静,静的福春越发心慌。他一张脸皱成苦瓜,眼看着腿肚子不停打着摆,就要往地上跪。
“你……”祁羽只来得及说这一个字。
那福春见她张口,竟“噗通”一声,跪地上了。
祁羽闭起嘴巴,眉眼疏懒,一手托着下巴颏,腰背没骨头似的东倒西歪,一手端起碗,头一低便将仅剩的荔枝膏水一饮而尽。那散漫架势,说那碗里是酒,都没人不信。
“你是不是跟他说啥了,他为何突然如此怕你?”柳莺儿内心的八卦之火愈烧愈烈。
“我看他根骨长得有些天赋,便问了句愿不愿随我习武。”
“……”
柳莺儿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那边福春已受不住开始哭天抢地:
“求主子救救我,可怜可怜我吧。我福春没那个命啊。您晓得的,我自小长在青楼里,我连个护卫我都混不上。这么多年,也只能给您干些端茶送水的活计,我这样的人,我能习什么武啊,我是做梦都不敢想啊。您劝劝女……祁女侠,啊,求求您,劝劝她。我这一辈子,我就只认您一个主子,我对您的忠心,您是知……”
“停停停!打住!羽儿看上你,想收你为徒,是你几辈子修都修不来的福分,怎的这般不识好歹,”柳莺儿眼波流转,一下想到了什么,迟疑道,“……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那福春嘴巴还没来得及闭上,鼻涕泪花糊了满满一脸,听罢,竟扭捏起来,嘴里支支吾吾的,两只手都快要拧断了,却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
祁羽看真切了柳莺儿那明显憋着事儿的眼神,便顺势递了话头:“你倒说来,为何今日如此怕我。你是柳莺儿的心腹,我定是不会逼你做你不愿意的事情。”
福春根本不敢看祁羽,只咬紧了后槽牙,朝着主子一点头,便心一横,眼一闭,深吸一口气:“我昨日去酒铺沽酒时,听到有人说……说祁女侠是魔……烟霞教的女魔头,不仅杀人不眨眼,还喜欢在江湖上四处搜罗长得好看的男子,以收徒为名带回教中做面……面首。还……”
“还什么?”祁羽好奇问道。
“还一个不称心,就喜欢虐杀那些男子,以此为乐!”
福春越说到后面,嗓门越大,一副豁出去的模样。
说完半睁了一只眼,被店内明亮的烛光晃了一下,就泄了气儿一样,浑身酸软,半个身子都瘫在地上。
可他那没心没肺的主子竟爆出一阵大笑,那情状可谓张狂。
“哈哈哈哈哈!我呸!这些个脏心烂肺的东西,光天化日之下,传这等下流腌臜的谣言,也不怕嚼了自己的舌根!”柳莺儿一撩袖子,将桌子拍得震天响,哪还有昔日青楼花魁的样子:“你这个乳臭未干的笨小子,别人说什么你都信。你自小跟着我在红翠楼,遇到了多少事,还不明白吗,这种事关女子名节的话是能乱传的?!”
福春哪时候见过主子发这么大的火,当即被主子这一番话骂懵了。而且他本也没打算说的……这不是祁女侠自己问的嘛。
好巧不巧,柳莺儿正要再发作一番时,却见祁教主迄今为止收下的唯一一个正牌徒弟正踏入柳记汤饮铺的大门。
柳莺儿用帕子遮住了还板着的半张脸,露在外面的一双凤眼将来人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实在是福春一番哭诉,言犹在耳。她很难忍住不看。
啧啧——宽肩窄腰,眉目俊朗,两片薄唇紧抿,一脸的生人勿近。因是个练家子,身姿挺拔有力。
就是吧,跟福春一样,瞧着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柳莺儿前半生阅人无数,这徒弟打眼一看就不是羽儿会喜欢的。离当事人越近,便越觉得流言离谱得没边了。虽然她也不知羽儿会喜欢什么样的男人。情爱之事,总觉得跟羽儿八竿子打不着。既然羽儿自己想不全,她本想借着福春的由头提醒她一二。人世复杂不比山中,总是要有个防备。
小刀还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只如往常一样,抱着剑,面无表情在祁羽身后站住,低声喊了一声:“师父”,便两眼目视前方,像个桩子,再不出声。
祁羽点了点头,又转而对福春道:“你起来吧。”
福春偷瞧了主子一眼,随即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快步窜到了主子身后,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打定了主意,今晚不再开口说一个字。
祁羽神情始终淡如凉水,只是对这离谱至极的谣言有些无语:“若我要收面首,便收了,为何要借收徒为名?”
柳莺儿脑袋里本还胡乱地为她盘算着,此时看祁羽坦荡沉稳至此,目光复杂又艳羡。
这个女子,与她以往遇到的都不同。
任凭外人如何看她,外物如何变换,好似都不能撼动她的本心。她看起来对什么都不在乎,也什么都不太入心。她们相识数月,她依然瞧不明白她真正看重的是什么,亦或这种东西于她来说真的存在吗?
想她柳莺儿,即便如今已离开青楼,换得了自由身,开起了汤饮铺,靠自己做甜饮子的手艺过活。但铺子里还是隔三差五有人“慕名而来”,扬言要听她的琵琶,瞧她的舞,更甚者,要试试她的床榻。
这些恶心人的东西,说她作态拿乔,一个青楼女子竟还装那贞洁烈女,以为出了红翠楼便能将过往一笔勾销,如今更是忘了本分,连他们这些在楼里一掷千金的贵客都不认了。
她便是在这般窘迫的境况下与祁羽相识的。但祁羽不知道的是,其实早在两人真正说上第一句话之前,她就注意到她了。
嗯……说起来也很难不注意。
夏日炎炎,一年中日头最长的那几天,每日未时刚过,这女子的身影准会出现在铺子里,每次都只点那荔枝膏水,至少三碗打底,五碗、六碗也是常有的。
一连数日,日日如此,比那打鸣的公鸡还要准时。柳莺儿记得她当时还跟福春感慨,这姑娘多有福气的人啊,每日喝这么多甜水,竟未有一丝发福。
她还注意到姑娘每回来,都坐同一个靠窗的位子。那是第四日还是第五日,她平时常坐的位子被别的食客抢了先。她也只是眉间微蹙,便在那人后边落座。
但这多稀奇,一连数日,这还是柳莺儿头一回在她脸上见到如此明显的情绪。可惜那日,她只要了三碗荔枝膏水便走了。
自那之后,柳莺儿便特别关照福春,将那靠窗的位子给姑娘留着。虽两人还未说过话,但她就是觉得她能懂她,准确地说,是懂她的手艺。那姑娘对她家荔枝膏水的喜爱如夏日烈阳一般明晃晃的,那是她最拿手的一款饮子。
只可惜啊,柳莺儿满心的惆怅和不忿,饮子做的再好,也抹不掉她的出身。人人都在提醒她,她是红翠楼的人。仿佛曾经是,便永远都是。
她的出身,终有一日会给她招致祸患。只是她没想到,这一日来的这么早。
扬州城里有名的纨绔赵泽,随他爹到洛阳走了一回商,这刚回扬州当晚,没在红翠楼见到心心念念的人,第二日便带着他的那一干狐朋狗友找到了柳记汤饮铺。
几个人上来就占了大堂中央最大的一张方桌,十几个手下将桌子围了一圈。
只见那赵泽肥硕的屁股恨不得占满了一张长木凳,半个屁股悬空着,颤巍巍要掉不掉,一张厚手恨不得将桌子拍烂,大声嚷嚷道:“店小二呢,都死了吗,没看爷在这儿坐半天了?!生意还做不做了?!”
可怜福春正与那凶神恶煞的手下面面相觑,上前不是,后退不是,急得抓耳挠腮。这几个人从前在红翠楼就不是好相与的主,可那时楼里有王妈妈,有护卫,哪轮得着他上去跟这些个纨绔打交道。
烈日灼灼,室内越发闷热难耐。在局面快要失控之前,柳莺儿终是摇着一把轻罗小扇,笑盈盈从柜面后走了出来,如凉风扑面。
她一路走到堂中央,团扇一扫,给福春递了个眼色:“还傻愣着干嘛,快些招呼客官们落座呀,怎好让人家都站着呢。”
但自己的主子不发话,没人敢动。干等着女子清亮的声音在空气中消失殆尽。
柳莺儿眼波一转,声音又抬高了几分:“几位官人大驾光临,小店如此礼数不周,实是小店不是,柳莺儿先给各位官人赔个礼。今日,当由小女子亲自招待各位。”
赵泽当即嗤笑一声,摆手示意手下散开落座。
得亏从赵泽一进店,食客们一见着这张脸,便知来者不善,店内立马空了大半,不然还真坐不下这么些人。
柳莺儿彻底暴露在这桌纨绔面前,赵泽那被肥肉挤压成一条缝的眼睛,立时从下到上将她扫了个遍,最终停在她的细柳腰上:
“爷记得,初春时还在那红翠楼里欣赏了一番莺儿姑娘的绿腰舞,可谓轻柔曼妙、摄人心魄。莺儿姑娘盈盈一握的水蛇腰——啧,委实一见难忘,不知今日是否能赏个脸,再跳一回?”
柳莺儿脸上笑意未减半分,只是拿扇子的手放低了些,扇面正好覆在了腰腹上,凤眼委屈地瞧着赵泽,直看得赵泽后脖颈子也软了,心尖儿也开始颤了:
“莺儿实在不幸,因着常年练舞,这腰上早就落下了病根,郎中说若是再跳上一回,半个身子瘫了,那都是轻的。那绿腰舞可是不敢再跳哩!这不,王妈妈看我可怜,允我赎身,这才离了红翠楼,开了这间汤饮铺子。”
她视线又扫过桌上其他两人,热络招呼着:“我做饮子的技艺可不比绿腰舞差,尤其是那荔枝膏水,清甜爽口,最是适合这时节,各位官人尝尝?”
这群人唯赵泽马首是瞻,赵泽不说话,谁敢动。
可赵泽即便再色令智昏,也听得出她话中搪塞之意。也不找个稍微听得过去的由头,莫不是以为出了那勾栏瓦舍,便不用费心伺候了?
那王妈妈是什么人,整个扬州城谁人不知,见钱眼开的主儿,对外八面玲珑,对内心狠手辣。别说她柳莺儿是楼里的头牌,即便是那不入流的末等玩意儿,等闲是绝不允许赎身的。管你是谁,一朝入了红翠楼,要想再出楼,只能是被榨干了骨血,抬出去。
赵泽头上斗大的汗珠如雨下,已是十分不耐烦了,他盯着柳莺儿手上的团扇,脑中灵光一闪,嘴上讥讽道:
“在下瞧莺儿姑娘手中这把罗扇扇面上画的竟是荷花,当真是高洁出尘、风雅至极。莫不是——姑娘是自比那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所以才使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手段,从那腌臜地脱身?难道姑娘早已暗暗立志,此后是想如那扇面上的荷花一般高洁?”
赵泽说到此处忍不住放声大笑,表情逐渐狰狞:“一个青楼妓女,当真以为赎了身就是良民了。贱籍永远是贱籍!”
赵泽将手中折扇扇得呼呼作响,朝手下大声喝道:“石峰!请莺儿姑娘走一趟吧,帮她认认去红翠楼的路,省的她忘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