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这几日肖凛听见这动静就烦躁。门开了,有脚步声,就是姜敏。没有脚步声,就是他不想见的人。
贺渡大约会轻功,走路没声,经常吓人一跳。
肖凛侧耳听着,没声,是贺渡。
他立刻躺下装睡,却又听着响起了脚步声。
“姜......”刚要开口,却对上了一双笑盈盈的眸子。
本就不美好的心情更加阴郁。
贺渡俯下身看他的脸色:“殿下醒了,今天还疼不疼?”
肖凛只得撑着坐了起来,道:“扎你一箭你试试。”
贺渡扶着他的胳膊,待他坐稳,挥一挥手,门口又走进来一个人。
灰鼠褂子小圆帽,面容黝黑,四五十岁的模样,背着一个大药箱。那药箱子,比齐院判的大一倍。
“这是秋白露,秋大夫。”贺渡介绍道。
肖凛耳尖一动:“秋白露?”
“是,长安游医,秋大夫。”
这个名字他知道,是司隶地区赫赫有名的云游大夫,据说有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只不过他行踪不定,有时甚至不在司隶。想找到他,可遇不可求。
而且,这个秋大夫有个极清高的毛病——他不诊达官显贵,给多少钱都不治。
贺渡道:“齐院判医术虽精,却是御医出身,治病循规蹈矩,用药求稳,顶多不出错而已。秋大夫擅调内伤,更对殿下的症候。”
肖凛还没从愕然中回过神来,贺渡居然有本事把这个人给请来。
“以后就由秋某d来给殿下瞧病了。”秋白露一边解着药箱,一边取出几样器具,说着话就上前来翻肖凛的袖口,准备把脉。
“等等,等等!”肖凛下意识一抽手。
“等什么?”秋白露一把将他拉回来,搭上脉便屏息凝神。
片刻后,他又撩开被褥,翻起肖凛裤脚瞧了眼,手指按上膝弯。正摁着某处穴位,肖凛倒吸一口凉气,腿一抖。
“膝盖不好,是吧?”秋白露放下裤脚。
“……嗯。”肖凛闷声应了,把被子扯回来盖住。
“阴天就疼?”
“是。”
一旁的贺渡插话:“怎么还有膝盖的伤?先前殿下没提过。”
“劳损。”秋白露抢着回答,从药箱里掏出个瓶子,“你小腿虽然麻痹,膝盖尚有知觉。你要再不当回事,等哪天膝盖也废了,哭都来不及。”
肖凛有些无言。
秋白露在他腿上又拍了一掌:“还有你这小腿,当年要是遇上我,我保你不会残废。”
话说得太难听,肖凛听着不顺耳。这么嚣张的大夫,他还真头一回见,手也没伸去接药。
秋白露的手停在半空半晌无人接,他突然生了气,眼珠一瞪,直接把药揣了回去:“你爱用不用。”
肖凛原本半垂着的眼皮“唰”一下全抬起来,眼睛都瞪大了几分。
秋白露冷哼一声:“看我作甚?不识好歹。”
“放肆。”肖凛皱眉。他活了这么大,还没人敢当面这么说话。
秋白露却根本没当回事,转身拔脚就要走。
一旁看戏的贺渡这才伸臂拦住他,笑道:“秋大夫,药还是得涂的。殿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交不了差。”
“我也就是看在你面子上。”秋白露斜眼瞪了肖凛一眼,抬手把药瓶丢了过去,正好落在贺渡怀里,转身便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门“咔哒”一声合上。
“人脾气是怪了点,但医术没得说。”贺渡把瓶子给他,“殿下别介意。”
肖凛道:“我用你多管闲事?”
“讳疾忌医可不好。”贺渡笑道,“我是为了殿下身体着想。”
他仗着肖凛腿脚不好,不能把他踹下去,在床边坐了下去。
肖凛死死地盯着他。
“殿下要是觉得不放心,可以再找个大夫来一同看看这药。”贺渡道。
肖凛指了指门:“出去。”
贺渡一点不带耽搁,起身就走,走出去还不忘嘱咐:“一日涂三次,早中晚各一次。”
他掐好时间闪了出去。再多说一个字,肖凛的药瓶就要飞到他脸上。
贺渡不知道揣的什么心思,他几乎日日前来探望。秋白露也在贺府住下了,时不时地写一个方子来唠叨几声。
贺渡则会带些宫中精致的小吃,或南方送进京中的反季果子给他,偶尔也带些朝中消息,说是“解闷”,却句句不提要紧之事。
肖凛懒怠听,却也不能赶了他走,常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屋子里被熬药的苦气和雪后的湿冷气息交织在一起,令人心烦意乱。
有时夜深,肖凛坐在窗前,披着狐裘看院里昏黄灯笼下的雪影,听见外间传来贺渡轻声与守夜侍从说话的声音,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大多是谈及他的病情,贺渡事无巨细,连药材如何选、药汤几时熬、几时喂服,全都细细过问。
为了讨好太后,这人可真是拼了。肖凛讽刺地想着。他如往常靠在床头枕上,指尖摩挲着茶盏边沿,茶水微晃,倒映出他清减的脸色。
算算日子,自己进京已满七日。
伤势经妥善处置,已不再剧痛。他在贺府待得快要憋死,想了想,侧头冲着窗外唤道:“宣龄,你进来一下。”
廊下值守的姜敏应声进屋,道:“殿下可是想吃点东西?”
“不吃。”肖凛道,“随我出去一趟。”
姜敏捧来狐裘与袍衣,替他穿上,理顺衣领袖口:“贺大人今日上朝去了,要不要同他知会一声?”
“一句废话。”肖凛脸一板,“我住在他府中,又不是坐牢,去哪儿还需禀他?”
姜敏闭了嘴。
推开屋门时,天光微曦,廊下积雪已被扫净,露出青砖色泽。
肖凛瞥见廊下台阶时,停了片刻。他四下环望,发觉不知何时起,这府中所有台阶都被改作了斜坡,青砖打磨得平整细致,轮椅碾过时几乎没有一丝颠簸。
“这台阶怎么回事?”他随口一问,问完又觉得多余。
姜敏道:“是贺大人吩咐改的。您这几日睡得沉,没听见外头动静。为换这些斜坡,叮叮咣咣折腾了好几天。”
肖凛没说话。
这几日虽病着,但不是感受不到贺渡藏在细枝末节里的周到与体贴。正因为感受得到,才觉得此人越发看不透。
姜敏推着肖凛出了贺府,上了马车,穿过几条巷子,便转上了大街。出巷时,肖凛回头一望,只见巷口石碑上刻着三个篆字:“永乐坊”。
长安城中,朝中官员多爱在靠近宫城的兴宁坊安家。永乐坊地处京师南角,离宫阙甚远,马车行至需大半个时辰,却胜在远离喧嚣,且傍江而建,地势清幽,风景雅致,是一处难得的静地。
出了永乐坊,便至朱雀大街。一路北行,穿过两重坊门,不多时,便到了城中专营铺舍宅地的“万通牙行”。
街上人声鼎沸,牙行却意外清静。木雕招牌下悬着两盏旧灯,门里坐着个老头,手中拨着算盘,见来人乘轿而至,忙堆出笑脸迎上:“客官寻宅?要在城里还是郊外?”
肖凛下了轿,转着轮椅进去,看了那牙人一眼,道:“我初来京城,想置个宅子,安顿家眷。”
牙人听罢,上下打量他几眼。虽然车轿并不煊赫,两人身上所着皆不俗,尤其轮椅上的公子,一身狐裘金线织成,非富即贵。
他立时从书架上抽出几卷绘了图的竹简,摊开在案上,殷勤介绍:“公子是要兴宁坊那边的宅子,还是望月巷这样僻静些的?这几处五进五出大宅,您不妨瞧瞧……”
肖凛却未看,只道:“听闻城西有几处闲置庄子不错。”
牙人一听,更觉遇着了大主顾,忙笑道:“公子好眼光!西郊眼下确实有三五处庄子挂牌待售,都离京不远,景致也秀丽,往昔都是旧贵人置下避暑避寒的好去处。”
说着,又从柜中取出一本册子,恭恭敬敬呈上。
肖凛慢条斯理地翻阅着,册上绘有各处庄子的草图,细写山形、屋舍、面积、造年与价目。牙人絮絮不休,在一旁细细解说。
肖凛停住手指,点着其中一页:“这处,卖出去了没有?”
牙人探头一瞧,见页上题着“温泉山庄”四字,神色一滞,迟疑道:“这庄子啊,原属一位朝中重臣,因犯案被抄了家,如今归了户部,暂由我处代售。此庄地势尚好,屋舍坚实,山泉常热,是个好地方,只是……有些人嫌它不吉。”
“何以不吉?”肖凛问。
牙人苦笑:“那庄子曾用来关押过重犯,墙角地窖中还有铁锁的痕迹。前头几家来看了都说晦气,没一户肯出价。”
“哦。”肖凛将册子掷下,“不知你这儿有没有空,我想去那庄子瞧瞧。”
“有空有空!”牙人连声应下,转身唤了个小厮看门,自己牵马出门,亲自引路往西郊而去。
那温泉山庄坐落于城西梅岭脚下,傍山依势,庄中有四五处温泉水眼,因此得名。
因原主犯了事,院墙和大门上贴满白色封条。从外头看,屋阁楼宇倒还齐整,一株白梅攀墙而出,残姿尚存。
而等牙人撕开封条,钥匙甫一打开大门,一股尘土味扑面而来,院落里寂然无声,草木枯败,尘迹斑驳。温泉水眼已被乱石杂草堵住,滴水未流。厢房数座,落了满一层灰,雕梁上蛛网横陈。
牙人拨开几缕拦路的蛛丝,讪笑道:“公子见谅,这庄子快一年无人打扫,有些落灰,不过您放心,这里头的摆设都是上等,只要收拾一下,立马就能住人。”
往日京郊的庄子素来紧俏,挂牌不过月余,便有达官显贵抢着买下。唯独此处砸在手里近一年,无人问津。今日难得遇上位不忌风水、银钱宽裕的主顾,牙人正欲使出三寸不烂之舌将这桩买卖做成。
哪知他还未开口恭维几句,肖凛已巡过几间屋舍,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递来,道:“我买了,劳烦写张卖契,将地契也拿来。”
牙人低头一看,银票明晃晃写着“三千两”,不由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这年头长安银钱稀缺,能随手掏出现钱者寥寥无几。他擦着汗道:“这庄子两千一百贯钱,用不了这么多,找…找不开啊。”
肖凛不在意地道:“折粮票布帛也可,凑齐再还我便是。”
“是。”牙人强自镇定,满面堆笑收了银票,忙找来笔墨,当场书写契约,捧上铜钥,恭恭敬敬地道:“公子先请安顿,地契与剩钱另日送上。”
“有劳。”肖凛接过钥匙,又道,“再烦你去找几个人,将此处打扫出来,实在太乱了。”
“是是是,公子放心,我这就去办!”牙人一边答应,一边退了出去。
院落空旷,死气沉沉。肖凛转着轮椅绕行一圈,抬手拂过石桌,指尖尽是灰尘,轻声道:“果然是人走茶凉。”
姜敏一旁颇为不解:“殿下,那牙人方才不是说此处不吉?您怎就看中了呢?”
肖凛道:“你可知,这里原是谁的私庄?”
姜敏摇头:“不知。”
他正要开口,忽听一阵敲门声响。门外站着一人,牵着马,身着深蓝虎纹武袍,朗声道:“世子殿下在否?”
肖凛见人,一愣:“子玉?”
“靖昀!”那人已自门缝中挤进来,步履如风,大步走上前,“果然是你!七年未见,听说你负伤,如何?还好么?”
“这不,还活着呢。”肖凛展开双臂晃了晃,“你怎么在这里,吓我一跳。”
眼前这人,是他在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故交,禁军金吾卫上将军韩瑛。他立刻吩咐姜敏先将正厅简单打扫,随即与人一同入座,交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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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白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