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瑛道:“我刚在街上巡逻,就瞧见你从朱雀大街那边出来,就跟着过来了。你日前回京,我一直想探望,谁成想你被送到贺渡府上,我也不敢去。你如今还好吧?”
“可别提。”肖凛摆摆手,“防我跟防贼似的。”
“怎么样,你可有被他为难?”
“眼睛恨不得长我身上,处处盯着,换作你,难不难受?”肖凛摇了摇头,“与他相处了几日,只觉得此人滴水不漏,笑里藏刀,城府深不可测。”
“你这还是刚与他打交道。”韩瑛道,“咱们这些在朝里混久了的,明里暗里不知吃过他多少亏。”
肖凛抬起眼:“怎么说?”
“我就不说了,在这个禁军上将军位置上焊死了。”韩瑛无奈道:“我姐夫秦王殿下,你知道吧。”
“知道,陛下的长兄。”
“前些日子朔北雪灾,朝廷要派人去赈灾。这种事随便派个御史中丞便了,结果贺渡一句话,陛下就让殿下和我小侄儿亲自去了。好歹是亲王,皇亲国戚,就这么被一脚蹬到那苦寒之地去了。”
肖凛失笑道:“这么多年过去,秦王殿下那倔脾气还是没改么?”
“他哪里会改。”韩瑛叹了口气,“先帝议储时,姐夫在朝中声望最高。没想到,最后登上皇位的是当今陛下,他岂会甘心。这些年来,他不满陛下和太后,多有不敬,重明对他打压起来也是毫不手软。”
肖凛笑了笑:“谁让陛下有个垂帘听政的养母,当年他才三岁,就被扶上皇位,这份运道,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
说起此事,韩瑛亦是唏嘘:“若不是先帝病重昏聩,朝局落入太后之手,咱们这些人哪儿用过的这么难,藩王不必如屡薄冰,就连你,当年也不用被拘在京里。”
肖凛闻言,唇边笑意渐压了下去。
藩王处境日渐艰难,一切源自于先帝朝的夺嫡之争。
西洲王,朔北王,胶东王,巴蜀王,岭南王,为楚朝五位异姓藩王。
镇守边陲百余年,诸王府根基深厚,权利盘根错节,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地方百姓多只知藩王,不识天子。
然而边境多战事,尚需诸王戍守,朝廷有意亦不敢轻举妄动。直到先帝朝立储一事上,藩王与陈贵妃,也就是如今的太后意见相左,才彻底激化了矛盾。
陛下生母怡贵妃因难产撒手人寰,陈贵妃收养其子,一力推举幼子为储,先帝唯一在世的兄弟,三王爷逍遥王临时归朝摄政,试图打压安国公和陈贵妃一党,却遭遇重重阻碍。
此事惹怒了边境诸王,诸王联名上疏,进言朝中不是没有成年皇子,岂能使婴儿承袭国祚。更有西洲、岭南、胶东与朔北四王联袂入京,携太祖画像戎装跪殿,请求换储。
陈贵妃早有准备,当庭呈上一纸“御笔诏书”,字迹酷似先帝手笔,真假难辨。藩王哑口无言,逼宫闹剧便无声无息地收了场。
而肖凛,正是那场风波之后,第一个降生的藩王世子。
更倒霉的是,他是自京师降生的。西洲王妃怀孕时归宁冀州娘家,吊唁去世的父亲,却不慎踩了湿泥滑倒早产,太后以冀州医疗欠缺为由,下旨令冀州知州将王妃和小世子送往长安修养。
肖凛出生后,被扣留长安为质,成为太后制衡诸藩的一枚棋子。
可以说,他生不逢时。
肖凛被勾得回想起这些不愉快的往事,不满道:“你今日来见我,就是为了说这些让我难受的吗?”
“不说了,不说了。”韩瑛立刻止了话头,目光随意一扫,却忽在这破败寂寥的屋院中一顿,“等等,这地方……我好像来过。这庄子,好像是宇文家的吧。”
肖凛点了点头:“是长宁侯的私产。”
韩瑛脸色一变,不由自主地想起去年惊动朝野的一桩叛国大案。
长宁侯宇文策,骠骑将军,与岭南王室共同镇守南疆多年,数度击退异族烈罗侵扰,屡立战功。可就在一年多前,忽然有人检举长宁侯及其子私通外邦,泄露机密,通敌叛国。
太后震怒,令大理寺彻查,最终搜出与烈罗往来的书信为证。铁证之下,宇文府满门抄斩,女眷流放岭南,百年勋贵,一朝倾覆。
而长宁侯,正是肖凛在京中的养父。
他在宇文家,有一兄一妹,长兄宇文珩遭斩首,小妹宇文珺发配蛮荒。
韩瑛一下子就知道了他买这庄子的用意,犹豫片刻,道:“靖昀,这案子太后发了大火,到现在没一个人敢提。你这次进京已是凶险,你何必呢再予人口实呢。”
肖凛不紧不慢地道:“户部挂出去的牌子上,又没写着‘肖家人不得买’。况且,我已经惹了陛下与太后不快,多一笔又如何?”
韩瑛对他破罐子破摔的态度有些无语,便转过头没再说话。
沉默半晌,肖凛忽问:“既然说到这,我便再多问一句。长宁侯谋反,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若有忌讳,权当我没问。”
“没什么忌讳。”韩瑛摊摊手,“因为我也不清楚。”
“你不知道?”肖凛眉头轻皱。
“这案子是大理寺督查,重明司从旁协助。案情卷宗全被收进了大理寺和重明,外头人根本不知内情。我估计连秦王殿下,也只是一知半解。”
肖凛指尖轻敲了下茶盏:“都压在重明手里,贺渡手里?”
韩瑛点点头:“案子下得极快,陛下一句话,大理寺与重明一道封卷,只许抄录给御前,不许外传。旁人想探也探不出。”
肖凛垂眼,望着庭前残雪,若有所思。
远处城门传来一声钟响,韩瑛起身:“要换我轮值了,我得先走一步,改日请你喝酒。”
“嗯,慢走。”肖凛应了一声。
韩瑛到了门口,一只脚踏出去又缩回来,道:“对了,秦王殿下去朔北之前曾说,想见你一面。”
“见我?”肖凛一愣,自己跟这位皇帝长兄似乎不熟。
“等个把月他就回来了,到时候,也许会找你。”韩瑛说完,便匆匆离开。
待离了温泉山庄,再回贺府时,已经入夜。
大门处灯火未灭,贺府家仆已候在门边,见到马车停下,立刻上前行礼:“世子殿下安好。”
肖凛颔首。被推下马车时,他抬眼看见廊下正立着一道修长的身影。
那人褪了武袍,穿着暗纹云鹤织金常服,站在阴影里,唇角含笑,如魅影一般。
是贺渡。
肖凛对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阴森。不论他再如何彬彬有礼,再如何无微不至,他身上总有一股阴寒之气,似连绵的雨夜,笼罩的潮湿雾霭。
“殿下回来了。”贺渡提着一盏灯笼,走上前来。
看到他,肖凛的太阳穴开始突突地跳,冷淡地道:“贺大人竟在门前等我,可是有话要说?”
贺渡却只是关切道:“夜里寒凉,殿下出门也不带个暖炉,着实让人担心。”
肖凛嘴角抽了抽:“你管得真宽。”
贺渡不以为意,将灯笼递予一旁侍从,伸手轻轻扶住肖凛手腕:“殿下手这样凉,先回去热水沐浴,暖暖身子罢。”
无名指上的银戒磕在他腕骨,一瞬冰冷。肖凛低头一瞥,那手修长骨劲,动作却克制着放轻。
他差点就要一掌拍过去,终究还是忍了,抽回手道:“不劳挂心,我身子如何,向来只与自己有关。”
贺渡笑容不改:“殿下言重了,您身子关乎西洲与大楚,也为太后所关切,自然不只是您自己的事。”
说罢,又似无意般补了一句:“听闻殿下今儿拜访了京郊故居。”
肖凛瞥了他一眼:“贺大人消息倒灵通。”
两人在夜风中对视片刻,夜色深沉,远处偶有犬吠传来。贺渡笑而不语,只抬手作请,引着他进府。
贺渡未再追问他去温泉山庄的细节,转而问道:“殿下用过饭了么,若没有我让人传膳。”
肖凛摆摆手:“不麻烦,外面吃过了。”
“那......”
肖凛实在受不了他无微不至的问询,忍不住打断他:“我要去沐浴,难不成你也要跟着看?”
贺渡笑道:“那倒不必,我只是想说,今夜或许有雨,殿下务必添衣避寒。”
肖凛不再搭理他,由着姜敏推去更衣沐浴。
夜深了,小雨果然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院中积雪未尽,雨落在雪上发出轻轻的簌簌声。
姜敏捧着一碗药走进内室,只见肖凛半倚在榻上,正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话本,那是贺渡前日送来的“解闷之物”。
“殿下,药熬好了。”姜敏提醒。
肖凛没有接碗:“天天喝这些苦得倒胃的玩意儿,什么时候是个头。”
“不想喝就先放放。”姜敏把药放下。
却有人此时推门而入,秋白露呵道:“必须得喝!”
这大夫在的日子,肖凛体会了一把什么叫身不由己。秋白露夺过汤药,瞪着眼道:“老夫熬了两个时辰的药,你敢扔一个试试!”
他要不是个救死扶伤的大夫,肖凛早把他挂房梁上去了。架不住,秋白露的药实在是好。他让姜敏去外面问过,确保无虞后擦了几次,再到阴天下雨,膝盖真就不怎么疼了。
“秋大夫,喂他不是这么喂的。”贺渡不知什么时候靠在了门框上。
他走到近前,接过药碗,柔声劝道:“雨夜湿冷,殿下还是先将药服了,免得寒气入骨。”
秋白露道:“还得喂着喝,惯的毛病。”
“这是主子,得伺候着。”贺渡道。
“你俩都滚。”肖凛道。
秋白露滚了,但贺渡依旧不动,道:“你先喝药。”
肖凛目光落在他微湿的发梢上,道:“这般晚还不歇息,是在防着我夜里逃走么?”
贺渡已习惯了他时不时的讥讽试探,道:“殿下要走,我哪敢拦。不过今夜雨风凉,若殿下有事吩咐,我也好在近处应下。”
“你还想怎么近?”肖凛问道。
自他入贺府,贺渡便将原先的卧房让出,自己则宿在与之仅隔一帘的书房。两人之间,咫尺之遥。
贺渡搅了搅碗中汤汁,道:“在下唯恐照顾不周,耽误殿下病情。”
两人对视片刻,肖凛忽而低笑了一声,将手抬起:“行,拿来吧。”
贺渡将碗递到他唇边,轻声道:“小心烫。”
肖凛抿了一口。吞下苦药,他嘲弄道:“贺大人若要在太后跟前邀功,不妨去说,我连药都是你亲手喂的。”
贺渡道:“殿下忘了,我说过照顾你,并非全因太后之故。”
说罢,将空碗放到一旁矮几上,取出帕子递过去。
肖凛接过来擦了擦唇角,这个时候,他突然不想让贺渡滚了。
他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贺大人,我听说去年的长宁侯案是由重明协助侦办,案宗若有留档,可否借我一观?”
这话问得突兀,室内的气氛骤然古怪起来。雨声更显得清晰,窗纸被风吹得微微鼓动。
“殿下突然问这个,可是今日在温泉庄子里触景生情了?”贺渡平稳地道,像是随口问起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肖凛不紧不慢道:“我为长宁侯养子,想知其所犯何事,理所应当。你说是不是?”
贺渡笑了笑,道:“殿下想看,明日我送来便是。”
他起身,将空药碗端起,转身准备离去。
走到门口时,他忽而停下,背对着说了一句:“不过我想提醒殿下一句,有些事,不是卷宗上可写的。”
他声音极轻,与淅淅沥沥的雨声混在一起,让肖凛险些以为听错了话。
贺渡走后,姜敏擦汗道:“殿下,刚才属下都快吓死了!您怎么就当着他面提这茬,万一他去告状可怎么好!”
肖凛继续翻起话本子,道:“我要是私下打探,被人抓到是我的罪。而我坦坦荡荡向他索看卷宗,不过是关心家人,有什么错。”
话虽如此,他翻看书页的手指却不自觉停了下来。
真正让他在意的,不是贺渡告密与否,而是他末了那句轻描淡写的提醒。
那话,他本不必说的。
贺渡离去不久,府门忽传开阖声。片刻后,一名年轻内监提着宫灯步入内室,朝肖凛行礼,笑道:“打扰殿下歇息。陛下挂怀世子病情,特遣奴才前来送些药材。”
肖凛支起身,道:“谢公公跑一趟。宣龄,收下。”
姜敏上前接过所奉之物。那内监却并未离去,反而细细打量着肖凛的脸色,状似关切道:“殿下这面色,怎还是灰扑扑的,莫非贺大人照料不周?”
“病去如抽丝,总要慢慢养才能好。”肖凛道。
内监眼珠一转:“那么贺大人,照料得可还尽心啊?”
肖凛打量了他一眼,道:“的确尽心。公公看着眼生,是在何处当差?”
“奴才魏长青,在御前当差。”他扫视四下,“贺大人呢,不在?”
“不知道。”肖凛道,“许是忙去了,是不是陛下有什么吩咐,要不我叫人请他过来?”
魏长青忙摆手笑道:“不必不必,奴才只是随口一问。”
又说了几句例行寒暄,便躬身告辞。肖凛目送其离去,心下却起疑虑。
此人眼神滑溜,屡次提起贺渡,来得蹊跷。与其说是送药,不如说是来探底。只可惜他确实没见过此人。
宝宝们求养肥,全文存稿不会弃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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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