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凛掠过他身侧,道:“不是说要给陛下请安,你人呢?”
贺渡笑道:“我在,你与陛下还能说什么体己话?”
肖凛睨他一眼:“你知道陛下都说了些什么?”
贺渡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陛下心里不舒坦,说的必是掏心窝子的实话。”
肖凛轻哼一声,往前行去,道:“你还真是蛔虫成精,谁肚子里的事你都知道。”
两人并肩走至殿前,台阶下垂柳依依,鹅黄嫩芽点缀枝头。每逢肖凛入宫,这里的台阶上都预设了斜坡,便于轮椅通行,但其中数段陡峭,仍需他人推扶。
贺渡正要推,肖凛却制止了他,望着高阶下来来往往的宫人,道:“陛下弯了二十多年的脊梁,今天突然要直了,你就没什么感想?”
前脚贺渡才与自己摊牌,后脚陛下就言辞转向,这巧得未免太甚。
风起,倒春寒料峭,贺渡迎着风,道:“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眺望楼宇宫阙:“蜜罐里泡久了的人,不会再愿意吃苦。我跟在陛下身边,看着他祭天酬神、巡幸筵席,满朝文武向他俯首称臣,连安国公也跪,那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谁不恋眷。可古来贤君圣主,不是只坐在那里受人朝拜就能成的。”
“汉文、武帝青史流芳,最后却双双以劳疾崩。咱们陛下呢?兴起了就看看折子,烦了就丢给司礼监,上朝只需坐着,要说什么话都有人替他备好。别说骑马领兵,他连马都上不去。没事出宫微服私访,明目张胆地带舞伎乐伶回宫,连个上书劝谏的人都没有。所有人都心照不宣,陛下只要活着,坐在那张龙椅上,他的职责就算完成。”
他垂首一笑:“这样的皇帝,我也想当。”
肖凛瞥了他一眼,四下转头,见无人,道:“陛下看不出野心,你会甘心做他人傀儡?”
贺渡不置可否,道:“陛下性子软,过去的确没见他有什么主见。太后越过秦王,宁肯得罪藩王也要扶持幼儿为帝,便是因为小儿好操控。秦王性子太烈,注定当不了傀儡。”
肖凛道:“现在,比陛下更好拿捏的人出生了。”
贺渡眼中浮起一层冷色,道:“陛下是命中注定有此一劫。皇子早晚都会有,这些年不是没人劝他,可自甘沉溺的人是叫不醒的。除非真到了生死边缘,那些供奉他高高在上的幻象统统崩塌,他才会知道疼,才会想活,才会想要挣脱禁锢他的牢笼。”
肖凛听着,突然问:“都有谁劝过他?”
贺渡直言道:“白相私下劝过,长宁侯也劝过,但都被斥了回来,从此都不再提。”
肖凛阖眼思索了片刻。
风吹得发丝乱了,肖凛睁眼,望着他的侧脸,道:“陛下被外戚禁锢,那禁锢你的又是哪座牢笼?让你步步为营,谋划至此?”
贺渡微微一笑,道:“陛下虽被困,但困他的好歹是座金笼,我命薄些,是任人踩踏的低贱草芥。”
肖凛把脸埋进毛领里,道:“参天之木能有几棵?世间多是草芥,谁也别看不起谁。”
贺渡低笑一声,俯身替他系紧外袍,道:“大少爷哪晓得民间疾苦?你是凤凰,自有梧桐千枝供你栖息。乌鹊绕树三匝,不过是想找根牢靠的枝桠歇歇脚。”
肖凛拖长声音道:“我何德何能,能得贺兄如此倚重。”
贺渡握住他的手,道:“没办法,就是看上殿下了,如何?”
他的手很冷,肖凛的皮肤有被冻僵的刺痛感,肖凛把他紧锁的手指一根根掰开,警告道:“这是宫里,别逼我抽你。”
贺渡却充耳不闻,腾出另一只手来又压上去,道:“你哪来那么大的劲?”
“关你屁事。”肖凛火气也上来了,和他拉扯起来。
昨夜被压下去的一把火顿时又烧了起来。要不是眼下身在皇宫,两人还收着几分力气,只怕当场又要纠缠成一团。
真是可笑。刚被塞进贺府那会儿,两人还算客客气气、维持着君子之交,如今熟了,却开始彼此看不顺眼,一言不合就要炸。
贺渡的力气原不敌他,奈何死缠烂打不肯松手,手掌被磨得发红,却还是咬牙撑着。肖凛怒道:“你再不撒开,我真要对你不客气了。”
贺渡却学他方才的话,笑吟吟地道:“这是宫里,殿下要在这儿和我再打一架不成?”
不怕常有理的,就怕不讲理的。肖凛恨得心痒痒,道:“一会就出宫了,你给我等着。”
贺渡笑了半天,抬脚踩了踩阶前斜坡,道:“路都已经给殿下铺好,殿下还不愿走,我只能拉你一把了。”
肖凛却软硬不吃:“这坡底下是平路还是万丈深渊,这破板子牢不牢固,看不清,不知道,不敢走。”
贺渡注视着他,手抚上他绷直的脊骨,轻轻抚摸,道:“我陪着殿下走,要是路塌了,咱们一块掉下去,我给殿下当个垫背的。”
又是那般笑意温和,眉眼藏起了锋芒。
可若深看,那眼睛却又变成了万丈寒渊,稍不留意就会失足跌进去。
脊背上游走的细碎抚摸,隔着罗衣化作点点搔不到的痒意。
肖凛忽然记起静室面壁的那日。
有条银环趁他不备悄然攀上轮椅,转头的一瞬间,他与那双竖瞳对视,曾经面对万军也未曾生出的毛骨悚然,悄无声息地爬满了全身。
先前肖凛觉得贺渡城府深沉,诡计多端,虽是个令人忌惮的佞臣,却没有脱离凡夫俗子的范畴。那时候以为他是只狡猾的狐狸,如今却觉得错得离谱。
他像那条拥有瑰丽鳞片,却充满毒性的银环蛇。
他用绮丽的色彩将人一步步引诱向无法回头的深渊,迷失方向之际再不动声色地将人卷起,一点一点勒紧,直将人勒得无法呼吸,再注入他的毒液,让人彻底沦陷在他编织的幻觉中。
“轰隆——”
天际炸响一声惊雷,将肖凛那一点飘散的思绪生生劈回现实。
晴了没几日的天又阴沉下来,伴着料峭春寒似有风雨欲来。
这道雷结结实实吓了肖凛一跳,却也让他平静了下来,道:“陛下还不能死。”
元昭帝要是龙驭宾天,皇后所出的嫡长子成大楚第二个襁褓君王,届时太后姓陈,太皇太后姓陈,环卫京师的元帅也姓陈,三省有陈家人,六部全在司礼监掌控之下,再将陈家女和西洲王世子结下姻缘,这天下也不用争了,所有人都要跟着他们姓陈了。
贺渡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他:“好。”
元昭帝也不是完全不堪大用。
他那场突如其来的“掏心窝”,肖凛乍听之下只觉荒唐,对那点可怜的泪水也难以感同身受。但冷静下来细细回想,也不是完全没有触动。
元昭帝和他,说到底并不算熟,两人阴差阳错勉强挂了个半亲的名头。可奇怪的是,皇帝大吐的苦水,竟恰到好处地戳中了他所有最忌讳的地方。
承袭王爵、长宁侯案、外戚干政、甚至于……皇帝自己的性命。
这些话,句句都像是披着懦弱皮囊的试探,每一句都砸得正准,仿佛在有意无意间剖开肖凛心中最深处的结痂。
皇帝是被人教导,抑或是早就洞悉了朝局之势,只是一直装着糊涂?
肖凛突然觉得事情有意思了。
贺渡见他沉思,趁机推着他走下了坡。出了宫却没跟他一块回府,说是要去赴个宴。
肖凛摆了摆手,示意他快些滚蛋。
贺渡从神武街转向朱雀大街,仿佛漫无目的地闲步,路过个卖熟食的店,进去提了一包肉食和一壶老酒出来。
路过兴宁坊,贺渡脚步微停,往身后略看了一眼,拔脚又钻进了一家药房。
过了很久,再不见人从里头出来。
贺渡已到了兴宁坊里巷,一户半掩的门里支着葡萄架,枯萎的枝条缕缕垂下。
他推开门,扑面而来一股黑烟,差点给他熏出二里地去。
院中葡萄架下,蹲着一个大铜鸱吻炉,炉口张阔如兽,底下柴火正旺,烟气腾腾直往上窜。
一旁皂衣青年正坐在地上劈柴。干柴堆成小山,搁在天井角。旁边支起六层木架,每层都摆着簸箕,装了些干花、药渣和颜色各异的粉末,全被毡布盖着,以防春雨潮气。
见他进来,秋鸣站起来,在衣摆上擦了擦手,笑着道:“不言兄来了!”
贺渡跟他打了个招呼,径直走进了屋内。
大堂无人,厨房传来阵阵剁骨头的声音。贺渡走进去,一个穿着棉布短打的老头正挥着砍刀,往一扇肋排上大力砍去。
老头五十来岁,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眼睛锃亮有神。
他专注砍肉,没注意门口来人。
“师父。”
贺渡只好出声提醒他。
鹤长生一转身,道:“你什么时候来的,吓我一跳!”
贺渡把油纸包好的糟鹅拆了摆在案上,道:“别忙了,这有现成的。”
“你小子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影,还能想起孝敬师父,可喜可贺。”鹤长生拈起一块腿肉嚼了嚼,“太油了,我再炖个莲藕排骨。”
贺渡从麻袋里捡出一根藕,放在水盆里搓洗。
鹤长生拿脚踢了踢他的背,道:“不用你帮忙,出去等着。”
贺渡被他推出了厨房,又回到天井里。秋鸣已灭了丹炉的火,带着棉手套从里面拿出了个烤得焦黑的托盘。
贺渡看着上面黑乎乎的药丸,道:“半个月前刚烤了三炉,这么快就吃完了?”
“吃完了。”秋鸣无奈地道,“老爷子去观里重金求来了一个新方,照着当饭吃。”
贺渡道:“什么神方?我看看。”
秋鸣从袖中抽出张纸来,上面写着“肌骨再生,鹤发还春”。
看了两眼,就扔了回去,道:“老爷子的钱是真好骗。”
托盘上的药丸放凉,贺渡往厨房里看了一眼,趁老头不注意,一股脑把丹药全倒进葡萄架下,跟土混在一块踩实。
他从怀里里掏出在药铺批发来的十全大补丸,一粒粒码在空托盘上。
秋鸣心照不宣地把大补丸送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莲藕排骨汤的香味从屋里飘出来。鹤长生招呼两人吃饭,贺渡喝了一碗。
鹤长生还在一口酒一口肉吃得香,贺渡已经放下了勺子,说道:“世子那日问我,练的是不是流水刀。”
鹤长生抹抹嘴,道:“你跟他动刀子了?”
“......没有,练刀被他看见了。”贺渡转开脸,看着外面的葡萄藤条。
经年累月被丹炉烟火熏,已经枯死了。
鹤长生道:“小子还挺识货,那他可曾提起我?”
贺渡道:“没有,不过他既然知道流水刀,就应该知道师父的名讳。”
鹤长生夹起块排骨咔咔啃着,道:“知道又怎样?秋枫眠已经死了很多年了,鹤长生也早就隐退了。”
贺渡躺进那张吱呀作响的旧躺椅里,顺着椅子微微摇着。
鹤长生转过身看着他,道:“他对陈党什么态度?”
“想反,也不想反。”贺渡道,“他轴得很。”
鹤长生道:“他是什么人,咱是什么人。咱是光脚的,他身后可站着几十万西洲百姓,他能只顾着自己吗。”
贺渡看着窗户上的倒影,道:“我说他轴,就是轴在这里。长安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连他的腿都废在太后手里,他还有闲心去考虑百姓。”
“长安对不起的又岂止他一人!”鹤长生把筷子在碗沿上敲得梆梆响,“你说他这股劲儿,怎就和他爹肖昕一模一样!”
他气不打一处来,又把陈芝麻烂谷子搬出来大讲特讲:“当年先帝病重,安国公趁机挖墙脚,把大权揽进陈氏之手。逍遥王为了替兄长正国本不得不再入朝摄政,也是孤掌难鸣!这等情势之下肖昕还敢联合诸藩进京,进也就罢了,直接把长安打下来我还敬他是条汉子!可结果呢?”
他拍案而起:“陈太后摆出一份真假难辨的遗诏,他就退了!退了!”
鹤长生恨恨地道:“你说他轴不轴?认死理这个毛病,他自己担着也就算了,连儿子也一块儿传了!”
贺渡没出声,这些话他听过千百遍了,早就没了任何看法。
“要不是他跑了,王爷怎么会死在陈氏手里,逍遥王府上下怎么会尸骨无存?!”鹤长生手里的排骨啪地落地,“逍遥王三十年不问朝政,一辈子不沾瓜田李下,最后却为了先帝,顶着骂名站出来和安国公相抗!你以为他图什么?”
“结果呢,肖昕带着十万藩军跑了!他跑了啊!!”
他声音发颤,手捏着筷子直哆嗦,眼眶通红:“藩军退了,咱王爷,连块完尸都没留啊……”
他说到这,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泪水鼻涕糊了一脸。
贺渡从躺椅上起身,走过去打湿帕子替他擦脸,又捋着胸口替他顺气,道:“师父,你恨肖昕吗?”
“我恨他是个石头!”鹤长生死死拽住他,“可这毛病不是他一个人有!宇文策有,肖凛也有!一个两个都认死理,认得跟条咬钩的鱼似的!”
他喉头剧烈起伏,喘得发颤:“你以为肖凛这一生怎么就这么苦?还不是拜他爹那股子轴劲儿所赐!肖昕不醒,儿子也不醒,非要信长安、信朝廷、信旧恩旧情,结果呢?信一个,死一个!”
贺渡扶着他肩膀,呼出一口气。
“小渡!小渡!”鹤长生满眼泪雾,攥着他衣袖不放,“你是我一手带大的,你最知道这世上人心是个什么货色!你若不把肖凛那股子轴劲儿给他改过来,他迟早也是死路一条!”
贺渡道:“我一直不明白,肖昕放弃了逍遥王,师父怎么还愿意把筹码加在世子身上?”
“不破不立!现在能铲了外戚的人只有藩王!”鹤长生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况且,有宇文策的恩情在,我也还没老糊涂,始作俑者不是肖昕,是陈予沛!是藏在帘幕后头篡权夺位的陈太后!他们才是罪魁祸首!”
贺渡拍着他的背,轻声安慰着他,道:“师父恨的人,不会有好下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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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