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肖凛未能安眠。
月色在床帐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盯着那道暗影出神,脑中反复回放着与贺渡在灌木中翻滚的一幕。
贺渡既能让九监的主事出现在秦王的宴席上,便说明他与秦王之间,远不是外界所传的势同水火。很可能是与对待肖凛一般,亦敌亦友,逢场作戏。而九监借着重明的默许,想要铲除外戚,还朝纲以清明,才会来试探最有可能下手的肖凛。
柳寒青不是乌合之众,他是白崇礼的门生。能在如此年轻便坐上国子监祭酒的位置,也断不可能只靠文章名声,那背后,少不得白相一脉的提携。
一个国子监祭酒若真要带着自己的学生干大事,怎能越得过自己的老师?白崇礼为三省之正一品大员,在这裙带交错、派系如林的朝堂上,若真是独善其身、又怎会放任弟子介入这滩风险巨大的浑水?
换句话说,白相的态度,极可能与柳寒青如出一辙。
再顺藤摸瓜,白崇礼之下,还有其女婿杨晖,执掌两万禁军,平素在朝中装得极服从太后之意。可那日血骑营与重明司大打出手,杨晖却与贺渡心照不宣,未曾借机大泼脏水,如今回想,也越发古怪。
肖凛越想,越觉脊背发凉。
朝中到底有多少势力,暗中与重明纠缠不清?
那股隐伏在水下的“清君侧”之风,也许早已悄然汇聚,成势成流。这规模,恐怕远比他料想中庞大。
而能将这一切理顺、串联、引导,甚至掩藏得井井有条的功劳,十之**,都要归于那位“太后身侧最利的一把刀”——贺渡。
贺渡接掌重明司的那一年,恰好与肖凛离京同年。八年光阴实不算久,他竟能在这不充裕的时间里,几乎改写了整个朝中的势力格局。
更可怕的是,他瞒住了所有人。
太后瞒了,安国公瞒了,三省六部都只能看见一片被重明粉饰过的太平。
肖凛烦躁地翻了个身。
也许,他真的低估了贺渡。这个他一直以为不过是趋炎附势,太后权臣的人,却八年来在长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肖凛甚至从未认真深挖过,这人没来由的体贴与殷勤,到底想要什么。
他无疑是个极其危险的存在。
但肖凛却隐隐觉得,贺渡对他未必全然虚伪。
因为他想起了一件旧事。
他离京前的神武门外,车辇四周皆是围观百姓与朝臣。那个在人群之中给他做口型“平安归来”的人,他记起来了,正是出现在太后身边不久的贺渡。
可那时两人压根不认识,彼此甚至连句话都未曾说过。
贺渡原是早早注意到了自己,如果预谋起于那时,肖凛除了说一句佩服,别无话说。
他辗转反侧不得安眠,身子却极其疲惫,很快头晕脑胀,胸口突突地跳,有点像猝死先兆。他感觉,如果再让贺渡这么“照顾”下去,过不了多久他就得英年早逝。
他原不愿吃助眠药,可拖着也只是折磨自己。终于翻身坐起,从床头取出一瓶大蜜丸。
这药丸足有龙眼大小,不借水吞服必定噎死人。肖凛端起茶壶,一口灌下,果然被噎得翻了好几个眼,几乎没被当场送走。
次日早晨,他起身照镜,眼下乌青一片,怎么遮也遮不住。
他拖着沉沉的身子去吃早饭,一进屋,竟见贺渡已坐在桌边候着了。
依理此时他应在早朝,肖凛恹恹地问:“你怎的还没走?”
贺渡倒是神采奕奕,丝毫没被昨夜插曲搅扰,道:“陛下病重辍朝,我不必去了。”
他殷勤地端来蒸饺和肉粥,肖凛困得不想挑嘴,拿几样腌菜配着草草吃了几口。
贺渡看着他,伸手一摸他泛红的眼角,道:“没睡好?”
肖凛反应极快,一巴掌打在他手上,道:“你肩膀不疼了是吧?”
“都紫了。”贺渡顺势就要脱衣给他看。
肖凛把饭碗一撂,转着轮椅就往外走。
贺渡追出来,跟他一块入宫请安。贺渡不骑马,非要与他同乘一轿。
肖凛困乏至极,懒得理他,一路靠在车壁昏昏欲睡。两人之间仿佛有种默契,谁也未提起昨夜那场打滚摊牌的风波。
待至乾元殿中,见着元昭帝,肖凛才知贺渡所言不虚。
元昭帝那副身子骨,活脱脱像个鼓胀的皮球,短短几日便胖得惊人。站都站不稳,下床须仰仗两名内监搀扶,只稍微动上几步,便喘得像是要咽气,故而长日躺着,不肯行动。
元昭帝半卧于榻上,一个娇俏的宫装丽人跪在榻前给他剥葡萄吃。
他身侧伺候的永福,走近轻声提醒道:“陛下,西洲王世子来了。”
元昭帝睁开眼来,眼中灰白混杂,浑浊不堪。他爬起来道:“世子来了呀,快让他进来,你先出去。”
他推着那女子走,女子听话地站起来,碎步退下。
门口等候的肖凛不认得这是哪宫娘娘,只得低头避嫌。
他进殿,趋前行礼,道:“臣参见陛下。”
元昭帝伸出一只手,示意他靠近些:“靖昀,快过来。”
这是他第一次唤肖凛的字。
肖凛应声上前,才靠近几步,先闻到一股难掩的腐腥药气。他低头行礼,道:“听闻陛下龙体抱恙,臣特来请安。”
元昭帝拉住他的手不放,满脸欢喜道:“太好了,你来了,快陪朕说说话吧。这几日困在榻上,人都要发霉了。”
肖凛道:“成日躺着人更犯懒,陛下脸色不好,还是得多出去走动走动。”
元昭帝黯然道:“原是点小病,谁想越治越坏,你可不知把朕折腾成什么样子。母后着急,让朕静养,不能乱跑。”
肖凛道:“太医院汇聚天下杏林圣手,照理不该如此。”
“这就是命吧!”元昭帝叹道,“不是所有病都有药石可解。”
说着喘了两口气,又道:“你身有旧伤,前阵子又出了静室之事,朕原想见见你,母后却说你病体未愈,不能入宫,如今好些了吗?”
肖凛摸着左臂,道:“换季易发旧疾,倒与那事无关。眼下已无大碍,多谢陛下挂怀。”
元昭帝侧身的姿势支撑不了许久,半躺下去,双手覆在臃肿的腹部上,道:“你啊,在长安过得不称心吧,其实朕私心想让你早日袭爵,回去领兵。藩王宗室总在长安窝着也不是个事,可惜,母后她不允。”
肖凛垂眸,不语。
元昭帝又道:“你和朕一般大,朕的大公主都上学堂了,你还孤家寡人一个。母后说想给你择一门长安世家的闺秀为配,待定了婚事再议袭爵之事,也好名正言顺。”
“太后之恩,臣感激不尽。”肖凛面无表情地道。
元昭帝唇角泛起白沫,却仍笑着道:“听说西洲重武,连你王府侍女都会骑马猎狼。长安女子温婉有余,却总是像块木头,你可有看得上的?”
肖凛也笑:“不拘性子,合得来便好。”
元昭帝凝望他片刻,忽然问道:“你想留在长安吗?”
不待肖凛答话,元昭帝自嘲一笑,道:“是个人哪有不恋故乡的。你又做不得主,朕问你有什么用。”
肖凛答道:“西洲是父母在的地方,长安是臣自小长大的地方。说来惭愧,臣没有真正的故乡,也就谈不上乡情了。”
“你倒是看得开。”元昭帝望着殿顶鎏金盘龙图,自言自语般道,“可是再心宽,就没有意难平的时候?朕跟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吧,朕有时看着你,便会想到自己,忽觉这些年……过得太糊涂了。”
肖凛道:“陛下何出此言?”
元昭帝叹了口气,道:“这些日子,总有许多大臣前来请安。朕看着他们的脸,一个个都觉得眼熟,可细细一辨,却又陌生得很。回忆从前同他们说过什么,竟是模糊一片,全记不得了。才发觉,这些年竟都是稀里糊涂过来的。”
皇帝年轻的脸上,肖凛居然看出了几分不合年岁的老态龙钟。他装糊涂道:“陛下万机在身,凡俗细务,自不必尽记。”
元昭帝却摇头,颓丧地道:“靖昀,你明白朕的意思。朕是说,朕这一生,一件事也没做得成,现在病成这个样子,想想真是不甘心哪。”
肖凛差点脱口而出一句“早干什么去了”,终究还是咽了回去,道:“陛下切勿伤感,病总会治好,有励精图治之心就不算晚。”
“你别安慰朕,朕知道那堆老臣,明面上称朕是明君,背地里都在看朕笑话,觉得朕只知道花天酒地,性子软,好拿捏。你,你心里头,恐怕也对朕失望透了吧!”
肖凛看着他,道:“臣不敢。”
元昭帝眼圈红了,道:“朕何尝不想把这大梁担起来,尽个做君王的责?可朕……不敢啊!”
肖凛道:“陛下别忘了,大楚的江山姓刘,是太祖披荆斩棘打下来的。如今坐在这江山正中,却要唯唯诺诺,岂不是太憋屈了?”
“对,就是憋屈!”元昭帝忽然一振,眼中亮起微光,“你说得太对了,太憋屈了!你看看这长安,内外三重兵力,京军、禁军、巡防营,围得跟个铁桶似的。可朕往手里一看,空空如也!朕连晚上睡觉都觉得锦被生寒,生怕哪天闭眼,就有人来割了朕的脖子!”
肖凛静静听着,道:“陛下敬重太后,太后念多年母子亲情,会让这些人好好保护陛下的。”
“那是从前。”元昭帝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可如今有了皇子,她便不需要朕了……不需要了……”
他眼底浮起水光,竟滚下一滴泪来。
这窝囊样子让肖凛实在看不下去,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宫女端着一盏汤药进来,永福上前接过,跪道:“陛下,该喝药了。”
元昭帝擦了擦泪,道:“先放着吧。”
永福小心道:“太后娘娘交代,要趁热服。”
元昭帝不耐地一挥手,脸色涨红,道:“朕说等会儿,听不见吗?啰里啰唆,下去!”
宫女与宦官低了头,鱼贯退下。
药盏搁在一旁。元昭帝看着药,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哽咽道:“靖昀……靖昀……朕这一生最悔的一件事,你可知是什么?”
肖凛拿起案上手绢递过去,道:“臣不敢妄测。”
元昭帝一边拭泪,一边哀痛道:“是未曾为母妃尽孝,也没能守住她的母家,朕无能至此,枉为人子,枉为天子啊!”
那“母妃”不是陈太后,而是先帝宠妃怡贵妃,他的生母孝纯太后。
肖凛道:“陛下切莫自责。长宁侯之案虽使人痛心,然事涉谋逆大罪,证据确凿,陛下身为九五之尊,自不能徇私枉法,又何必自苦。”
元昭帝胸口上下起伏,几乎喘不过气,道:“朕从没真信他会谋反!可铁证如山,朕也无可奈何。”
他颤颤地伸出手,将床头那碗黑沉如墨的汤药端起,喃喃道:“靖昀,这药,朕……真不想再喝了。”
肖凛看了一眼,道:“太后娘娘一心忧念陛下,陛下为龙体计,还是喝了为好。”
“可朕已经喝了几十、上百碗!”元昭帝抬高了声音,带着哭腔,“日日夜夜,从未间断,可病不但未好,反而越发难受,既然无用,母后为何还要逼朕喝?”
肖凛静默片刻,伸出双手,道:“陛下乃一国之君,不愿服,当然可以不服。不如将药给臣。”
元昭帝将碗递至他掌中,肖凛托住,碰一碰碗壁,道:“药已凉,确实不宜再入口。”
他翻手将药尽数倒入了痰盂中,又将空碗也扣了进去。
元昭帝怔怔看着,一颗豆大的泪珠子又从眼眶里掉出来,紧紧抓着肖凛,像抓一根救命稻草似的,道:“靖昀……你别走,留下来,陪朕用饭,好不好?”
肖凛轻声应道:“是。”
太后今晨往大相国寺礼佛,要至傍晚方回。午膳便设在乾元殿,肖凛陪着元昭帝清净吃了一顿。
元昭帝虽然病重,胃口却不小,一顿快顶肖凛两顿。他说自病了以后不但没有食不下咽,反而饿得更快,总不能忍住。原本不过是福态微显,如今不过半月过去,身体却似被风吹鼓起来了一般。
肖凛说了几句劝慰他的场面话,饭罢又服侍着皇帝午睡,才起身出殿。
殿前垂柳已吐新绿,柳丝如烟,随风飘拂。
贺渡倚着一棵老柳,仿佛算好了他出来的时辰,静静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