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渡不说话,垂着眼,似乎陷入了沉思。
肖凛看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就来气,手上更紧了几分,几乎掐进皮肉里去,道:“你不是太后亲提拔上来的吗?为何要算计她?你被世家深恨在心,真失了这个倚仗,重明司还怎么立足?”
贺渡却像是感觉不到痛,道:“我这不是,还有殿下么?”
肖凛皱眉道:“你又在说什么疯话?”
“良禽择木而栖。”贺渡眼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华,“殿下难道不比外戚更值得依赖?有西洲王府这个倚仗,我当然可以高枕无忧!”
他终于卸下了那副温文尔雅、笑意从容的面具,眼中掩藏的尽数被撕开。月色一照,透出几分近乎病态的执拗。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肖凛脑中一片混沌,许多原本模糊难解的事杂糅在一起,被撕开一角后源源不断涌现,竟清晰得可怖。
他恍然道:“从我入京开始,是吗?”
“连长宁侯案你也利用了,王小寻是你故意留下的活口,你一步步引我发觉六部和司礼监的阴谋,就是想让我对朝廷彻底死心,是吗!”
贺渡咧嘴一笑:“殿下脑筋转得真是快啊。”
话音刚落,肩膀传来一阵要脱臼的剧痛,手臂已经被狠狠反锁住。肖凛也不说话,力气之大,似乎想把他胳膊拧下来。
贺渡吃痛,挣扎着要站起脱身。肖凛却不给他机会,抬手扯掉了吊在颈中的绷带,放出左手绕过颈侧,卡住了他的咽喉。
窒息感迅速袭来,贺渡掰着他的手往后挣,却将肖凛整个人从轮椅上拖了下来。两人重心一歪,一块向后倒去,肖凛重重砸在他胸口,跟他一块翻滚几圈,滚到了路边的灌木丛里。
肖凛手上摔破了皮,但就是不松劲,病弱不堪的他跟变了一个人似的,死死箍住贺渡的脖颈,像头紧掐着猎物的鹰隼,不等猎物气绝身亡,他绝不放口。
“我竟没瞧出来……你从头到尾都在算计我。”肖凛俯身死盯着他道。
贺渡憋得脸上通红,又掰不开他,放弃了挣扎,仰面躺着,大声呼吸,道:“我算计你?是,算是吧,因为这天下能清君侧的人,只有你!但真正将你逼到此地的是外戚一党,不是我!清君侧是为臣子大义,有何不妥?若无那群人挡路,殿下想走出长安岂不是轻而易举?我是替殿下考虑啊!”
肖凛气极反笑:“你还真是为了碟醋包饺子,你忍辱负重这么些年,就为等我回京,好拿来当你手里的刀?”
贺渡抬起膝盖,顶向肖凛的大腿,一下子把他从身上给顶翻出去。
肖凛却死死抱着他的脖颈不撒手,又将他拖翻一圈。贺渡后背滚到了蒺藜堆里,痛得倒吸一口冷气。也不知道这人平时看着清瘦寡淡,哪里冒出来这么惊人且蛮横的力气,尤其他左手还伤着,撕裂未愈的疼痛让他的手都在颤。饶是如此,贺渡居然束手无策!
月色冷澈,洒在树丛交缠的身影上,酒气与脂粉香混合在鼻尖。
“我要是不回来呢?!”肖凛恶狠狠地质问。
蒺藜划过的唇上渗出一滴血珠,摇摇欲坠。
“你回不回来都是一样。”贺渡喘着粗气,手指擦过他的唇,抹去了那滴鲜红的血,“你只要不死,太后就不会放你在西洲。”
“怪不得你关心我,比关心你自己还多。”肖凛舔了舔唇,冷笑不止,“你是陛下的人,还是秦王的人?你到底是谁的人?”
贺渡轻嗤几声,索性不挣了,一把揽住了他的腰,道:“我早说过,如此朝局之下,我只站在自己这一边。”
肖凛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贺渡道:“与其问我,不如问问殿下自己。事成之后你可以堂堂正正地走出长安,回到西洲去,何乐而不为?”
肖凛一怔。
他伸出手,捏住贺渡的下巴,强迫他抬头与自己对视,道:“你现在是在告诉我,你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
贺渡却不答反问:“我们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吗,分什么你我。”
肖凛忽地无言。
他胸中烦躁如焚,仿佛有蚂蚁在心口爬。他太清楚这人了,表面一副温顺模样,实际上却从未真正低头。他哪怕日日跪在面前作臣服状,也全是假象。他几乎想用力将这人下巴捏碎,才解得了心头这股又怒又恨的气。
他低下头,一口咬在了他的肩膀上!
这一口凶狠无比,恨不得咬穿骨肉。
贺渡“嘶”了一声,低声道:“......疼。”
“疼才对!”肖凛像处理砧板鱼肉一般的撕咬,声音从唇齿紧闭的缝隙中传出来,“你逼我去动朝中外戚的棋子,就不怕我倒戈向太后,连你一块埋了?”
贺渡任他咬,紧锁眉头却不挣扎:“殿下......不是那样没骨气的人。再说了,你就从没想过铲除外戚,为藩王争一条活路出来?”
肖凛不答。
他当然想过。他被遣离京城送上战场作弃子时,就无数次在梦中想过,为何不干脆调转马头回京,把皇宫踏平,把那高坐帷幄之中的女人剁成臊子。
可他不能这么做。
除了肖昕不允许,还因为——陛下还在。
元昭帝,是宇文氏的血脉。
这皇帝当得太轻松了,大事小情全丢给太后与司礼监,自己吃喝玩乐好不快哉。肖凛恨这位皇帝,恨他这些年将脑袋深埋沙中,对外界的刀光血影装聋作哑,只贪恋太后为他筑下的纸醉金迷。
但凡他有一丁点夺回权柄的骨气,肖凛都愿意助他一臂之力。
这次来京,肖凛冷眼旁观,浇灭了他最后的一点不臣之心。这位皇帝真是甘于为人傀儡,连说句话都得看过太后的眼色。他已经失望,怒其不幸更哀其不争。
肖凛松开牙齿,盯着贺渡的眼睛,道:“可惜了,我最厌威胁。”
他甩开手,从贺渡身上滚了下去。
翻身滚到一旁稍平的草地上,他仰躺着,微微喘息。
月光静静洒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层淡淡的银光,将胸膛起伏的轮廓映得分明。
贺渡捂着肩膀,缓慢坐起。
他身上到处是擦伤,脖颈手腕皆有血痕,一抖衣襟,就有一大把蒺藜钩刺从衣里掉出来。
他掀开衣领,借着月光低头一瞧,右肩上赫然浮现两个透血的深深牙印。
居然咬人。
他轻轻按了按伤口,皱着眉将衣襟掩好,道:“是么?日子还长,话不要说太早。”
肖凛皱眉,还想顶他两句。贺渡却很快换了副面孔,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道:“对了,陛下最近病得很重。”
肖凛抬眸:“有多重?”
贺渡点头:“卧床不起。太医说是肥胖压迫五脏,饮食不虞坏了底子。太后已令陛下节食,但没什么用。现在,安国公力主立储,朝堂上的舌头出奇得一致,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这话,几乎与今早顾缘生的提醒如出一辙。
仿佛在告诉肖凛,不论他愿不愿走出这一步,他都会被局势的洪流推向前。
肖凛正沉思,贺渡又轻声道:“你要不要进宫看看陛下?他最近脾气很不好。”
“脾气不好,叫我干什么?”
“你和陛下好歹算是半个亲戚。”贺渡道,“他要真撑不住了,也许会想起你。怎么说,也该去瞧一眼。”
肖凛没作声,抬起一只手,示意他将自己扶起来。
贺渡忍着伤口疼,轻手轻脚地将他抱回轮椅,半蹲下来,将他身上扎着的蒺藜与苍耳一一摘净。
肖凛抚平袖子,道:“回去吧。”
贺渡应声,推着他慢慢往回走。朱雀大街很长,足走了半个多时辰才到家。
门前灯火下,姜敏早已等得不耐,见二人满身狼狈,愕然道:“你们这是掉沟里了?”
“翻车了。”贺渡笑着答,把轮椅交还给他。
回房后,肖凛略作洗漱,便坐在床边出神。
姜敏收拾好换下的衣物,将那划破的外袍叠起放一边,取了盏油灯,道:“殿下歇着罢。”
“等会儿。”肖凛指了指他腰间佩刀,“把刀给我看看。”
姜敏依言将刀递过,以为他这是要复盘今夜那场败仗,不免懊恼地道:“我大意了,贺大人的刀路刁得很,招招走偏锋,压根不像打仗时候见的,输得真不爽。”
肖凛不答,只看着那刀。姜敏的刀是军中制式,钢材厚重,分量十足,极为压手。
他试着学贺渡那样反手执刀,朝前挥出一式,却极其怪异不顺手。刀太沉了,根本使不上力。
贺渡的弯月刃他曾掂量过,轻巧许多,刀身细长,弧度不甚明显,不细看则以为是剑。反手用刀本就该配轻器,方能发挥优势。
“还在琢磨贺大人的刀法?”姜敏问,“殿下方才说的,叫什么来着?流水刀法?”
肖凛一边调着握刀的姿势,一边道:“前几日他喝多了撒酒疯,我就看着他耍刀的路数眼熟。他虽然不肯认,不过我看,十有**便是。”
“这刀法什么来头?”
肖凛道:“我记得小时候在宇文叔叔的《武法宗籍》里见过,写这门刀法起于江左,开山祖师早已无考。此刀法险厉,但因为反手刀太难练,没个五六年连门槛都摸不着,就慢慢凋零了。”
“那如今还剩谁在练?”
肖凛连挥几下,始终找不到那种飘逸灵动的手感,只得叹息着放下,道:“书里载的,只剩一个叫‘鹤长生’的人,在岭南开宗传艺。”
“贺?”姜敏一愣,“不会是贺大人那个贺吧?”
“是仙鹤的鹤,”肖凛道,“不是那人的本名,他好求仙问道寻求长生,就给自己取了这个诨名。不过那是我小时候看到的,如今人还在不在世都两说。”
姜敏道:“那贺大人说不定真是从他那儿学来的。”
肖凛将刀还了回去,道:“他平时说的都是官话,听不出岭南口音,不知道他去没去过岭南。”
“那就亲自问问他呗。”姜敏嘀咕着,将刀收回刀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