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渡拱手道:“赈灾已逾月余,按理不至亏空至此。臣以为,或是运抵朔北的米粮银两不足,折子又‘总是’丢在路上,秦王殿下才会出此下策。”
陈涉抚须,道:“贺大人素日不喜秦王,今日怎么帮着人指责起六部的不是了?”
“在下并未提起六部,陈相何出此言?”贺渡微笑道。
陈涉哼了一声道:“户部拨银,工部拨物,贺大人纵然不提,难道还能说别处?”
贺渡道:“臣只是想提醒陛下、太后,银两一经发出,必经层层转手,稍有盘剥,到了朔北就所剩无几。秦王向世子殿下伸手,丢的并非他一个人的脸,而是朝廷、陛下与太后的颜面。此事他鲁莽该罚,但赈灾钱粮的去向,更该一查。否则日后群起效尤,既伤国本,也失皇家威仪。”
元昭帝脸上不快,连连咳嗽几声,喘息声变得更粗。
“的确如此。”白崇礼道,“启禀陛下、太后,此番若非世子殿下提起,只怕流民闯进长安,我们仍懵然不知。赈灾银两,确该查明。”
皇帝掩唇,望向太后:“母后。”
太后道:“去查查吧,贺卿,你带几个人去六部,看看有无疏漏。”
蔡无忧闻言抬起头,远远望了贺渡一眼。
贺渡只当没看见,道:“臣领旨,即刻去办。”
小年宴被这一搅,谁也没了用饭的兴致。元昭帝没坐多久,连安国公府献上的舞都没看完,就气喘吁吁地移驾回宫。
太后依旧端坐高处,雍容端雅的脸上看不出半分喜怒。她不走,席便不能散,众人只得干坐着继续应付酒食。
肖凛跟这群人吃饭,心里烦得很,头也莫名其妙开始疼。舞乐看不下去,他揣着手,干脆在心里捋起这些人的关系。
陈家与太后唇齿相依,放眼大楚,能撼动陈家的唯有边地藩王,安国公是削藩的最大支持者。司礼监顺从陈家之意,授意三省六部弹压朔北王,一并给秦王下马威,然而这次却玩过了火,忽略了流民进京的风险。
太后虽宠信蔡无忧,却仍需顾及民心安定,所以需敲打六部做事当在分寸之内,故而这查账得罪人的事,交给了重明去办。
元昭帝今日的举止有些令肖凛意外,虽然他下令仍免不了请示太后,但居然有了些自己的主张。不像从前,一味在群臣前演戏,谈到大事就是一问摇头三不知。
宴席又拖了半个多时辰方散。蔡无忧扶着太后上了轿辇,送她回宫歇午觉。
侧殿中,小内监捧着温热湿巾给蔡无忧拭手净面,取下头上进贤冠,解去外衣,扶上软榻歇息。
魏长青跪在榻前,自下而上替他捶腿。
蔡无忧阖了眼,道:“监军一事上肖凛没借题发挥,我还当他改了性子,今日一见,他脾气还是那般硬。”
“方才他堵在殿中间,可真吓了弟子一跳。”魏长青抱怨,“他搞不清自己站在个什么位子上吗,如此不知收敛。”
蔡无忧道:“今时不同往日了,手里握着权的人,哪里肯任人作践。当年将他送回西洲,这步棋下得还是烂了些。”
魏长青道:“太后娘娘为了安抚他,连监军使也搁在一边了。”
蔡无忧的手指在榻面上点了点,道:“这事,咱家总觉得不太对。从前没听说肖凛贪恋女色,好端端的还带着手底下的兵去嫖,说不过去。”
“难不成,是张公子的计划被他探知了?”
“肖凛要真能瞒过贺渡的眼睛去查监军使的底,咱家倒真不能不防着他。”蔡无忧道,“说起贺渡,今儿他积极,没事儿揽查账这出力不讨巧的活做什么。”
“八成是想借机找咱们麻烦。”魏长青道,“他不会真查出什么吧?”
蔡无忧困乏地道:“太后命他查赈灾,户部就只会给他看赈灾的账。户部这次没出什么力,任凭他巧,也难为无米之炊。”
“师父您忘了,这回工部也有份儿。”魏长青戚戚地道。
蔡无忧睁开眼:“是了,咱家批了他几箱子货,好像是走水路出的京。”
魏长青不重不轻地在他腿上捶着,道:“贺大人没管过漕运,想来也不懂。工部的人,该怎么答,应当心里有数吧。”
蔡无忧抬脚,往他背上踢了踢:“去一趟户部,盯着看看,他们查到哪一步了。”
“是,弟子这就去。”魏长青爬了起来。
下午,贺渡与郑临江踏雪至户部。一双重明朱砂武袍立在雪地上,宛如溅上了两道血色。衙中小吏远远瞧见,像见了瘟神般抱头鼠窜。
户部尚书常溪听见下人来报,骇得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赶忙亲自出门相迎。堂堂正二品大员见了贺渡,也不得不拱手作揖,恭恭敬敬请入内。
他见了这人就头疼,这人来此无非两件事,一要账二找茬,他捉摸不定是哪种,只能站立一侧候着。
贺渡在他衙中落座,拿起个小吏剥好的橘子,不紧不慢地掰下一瓣放进嘴里。
常溪心里七上八下,知道他一来不扒层皮不会走,偏偏他又不肯开口,等着的这段时间漫长得像断头台上刽子手落刀前的停顿,是精神层面的折磨。
贺渡吃下半个橘子,才慢悠悠地道:“常大人不必紧张,我奉太后之命,来看看此次朔北赈灾的账册。不知户部此番一共调了多少米粮过去?”
常溪见他不是要账,挺起了几分底气,道:“未曾拨粮。朔北为藩地,税赋自理,非到万不得已,不必动用官中银钱。”
这套说辞,与蔡无忧的一字不差,看来他这底气就是司礼监给的。
贺渡擦着手,不置可否。
常溪试探着问:“太后娘娘,怎么忽然关心起这些事了?”
贺渡道:“常大人还不知,辽西郡的城楼塌了,压毁整整一坊的屋。朔北王拿不出钱来修,竟劳烦秦王硬着头皮向西洲王世子借银十万两,把朝廷的脸都丢尽了。户部差事办得如此漂亮,太后能不派我来瞧瞧么?”
常溪一愣:“城楼塌了?”
“灾民过万,随时可能南下入京。”贺渡翘起二郎腿,笑得不怀好意,“到时,还得劳大人把户部署衙腾出来,安顿他们呢。”
常溪脸色微有些挂不住,道:“事发突然,户部也没收到上边儿的令,怎能未卜先知去拨银款。”
贺渡端起茶,道:“要不是秦王自掏腰包垫了先前赈灾的亏空,这次怎会一分掏不出来。常大人方才说,朔北税赋自理,那不妨把近几年的税单拿出来,我瞧瞧。”
“呃……”常溪迟疑片刻,“藩地上呈的税单未必全实。近年来朔北上税不足司隶的十分之一,一次赈灾便要花掉他们三年赋税的总和。这账对不上,保不齐是朔北王故意少报,好中饱私囊。”
六部高官都是惯会推诿设套的老狐狸,贺渡应付他们早有心得。要想不被他们挖坑,就得先比他们更会挖坑。
贺渡微微一笑:“朔北那穷山恶水,什么时候能同司隶相比了。至于中饱私囊,这话可是你户部尚书该说的?”
茶盏“砰”地一声落在桌上,贺渡道:“京中派驻的督查御史都是瞎子,又或者常大人已掌着了他们与朔北王同流合污的证据,不然怎敢在此大放厥词?”
常溪吓了一跳,讪讪不敢接话。他原以为用诋毁藩王的法子能迎合重明司,没想到贺渡压根不接茬,还顺势反将一军。
贺渡连眼皮都没抬,只重复道:“税单。”
常溪知他是赖上了,推脱不得,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吩咐手下:“近三年的朔北开支记档,呈给贺大人。”
片刻后,一摞厚重账册“咚”地落在案上,震得桌板发颤。
贺渡抱着双臂,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常溪只得又道:“把要紧的挑出来。”
小吏弓着腰,一本本翻开,拿袖子擦掉页上灰尘,惶恐不安地呈上去。
贺渡翻阅重点收支,看过才知朔北过的是什么苦日子。朔北十郡冬季长达半年,夏季短且多洪涝,秋收常是颗粒无存。财政年年亏空,去年赤字甚至占收入的十分之一。
二十三年前,诸藩进京勤王后,朝廷对朔北的拨银腰斩,近些年甚至直接勾除了这项支出。如此境况下,朔北王府竟还硬撑了几年不向朝廷开口。
看来,这次是真到了山穷水尽。
然而这样的窘境,户部视若无睹,太后亦从未提起过。
贺渡扫了常溪一眼,随即转向郑临江,闲谈道:“赈灾这样的大事都能敷衍过去,不知京中事务万千,这往日的账又该乱成什么样。”
“是啊常大人,”郑临江接道,“抽空你得好好理一理。反正我们眼下也闲着,要不要帮个忙?”
户部掌管着大楚十四州的所有税赋,银钱周转在六部中最频繁,中间能吃拿卡要的关卡数不胜数。常溪哪里敢给他看往期账簿,连声推辞:“这种脏活累活怎敢劳动重明司的手,况且清理账簿是大事,没有上头的批准,不敢擅动封存的账。”
“那便罢了。”贺渡顺势放过旧账,以免逼他狗急跳墙,“我再问一句,你未曾给朔北拨过一粒米,一文钱,所以没有账册,是也不是?”
常溪道:“的确没有。不过我听说,工部似乎拨了几艘货船,大人不妨去那里查一查。”
“成。”贺渡起身,“走,去工部。”
他的重拿轻放让常溪刚松了口气,却见他忽然又停步回身:“今年凉州一战,户部是不是也没拨钱?”
“拨了!”常溪忙道,作势要去翻账,“给凉州军拨了三万两现银,粮草马匹折合也有数万……”
“我问的是血骑营。”贺渡截断他的话。
常溪一怔:“那没有。”
贺渡盯着他,道:“干得好。”言罢,转身带人而去。
这话听着像是夸赞,毕竟重明一向支持削藩,应当是真心的。
可贺渡说那三个字时,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那双幽深的眼睛像吞噬了所有情绪,令常溪不由打了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