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署衙离得不远,但天已经擦黑,马上到了下值的时候。贺渡不能让这事隔夜,很快又出现在工部官员面前。
他们脸上露出与户部诸人如出一辙的惊惶神色,贺渡突然觉得有趣,随手抓了个人来,笑眯眯地道:“这位大人,叫什么名字?”
那人顿时脸色惨白,把人生过去几十年干的事都想了一遍,看是否有何处得罪了这太后鹰犬,磕磕巴巴地道:“下官,侍中朱元明......”
“管什么的?”
“屯屯屯田。”
贺渡自认长得也算一表人才,在他们眼里却像只索命厉鬼,这上哪说理去。
他俯身,往对方耳边吐了口热气,低声道:“去,把你们尚书叫来。”
朱元明像屁股被针扎了一般蹦起来,语无伦次道:“尚、尚书告病假,只、只有侍郎在。”
“去叫。”贺渡抬了抬下巴。
朱元明连滚带爬地去传话,贺渡心满意足地在衙中转了一圈,挑了个亮堂的地方坐下。
不多时,工部侍郎王敬修到来。此人年近五旬,面皮白净斯文,见到贺渡,忙作揖道:“两位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贺渡没搭理他,郑临江上前一步,将查账之事说了个明白。
王敬修笑容一僵,道:“这赈灾本是户部的事,您应该去那儿,怎么到下官这里来了?”
“户部尚书说他一分没拨,倒是你这里派了两艘船去朔北。我来找你,你又让我回去找户部。”贺渡笑得越发诡异,“王大人,你在这里给本官踢皮球玩呢?”
他轻飘飘几句话,把王敬修激出了一背的冷汗,忙道:“就两艘船,两页记录而已。若要把仓储账一并查,那可太多了,恐怕耽误贺大人的事。”
“我什么时候说要查你仓储账了?”贺渡堵得他一噎,只得连连赔罪,命小吏取漕运记录来。
王敬修翻开账册,摊到贺渡面前:“贺大人,就这些。”
贺渡抖开纸页,不经意地道:“户部一文不肯出,你们怎么反倒拨了两条船去?”
“是……尚书大人原籍朔北,现在虽全家在京,仍念着故土情分,就送了些东西去。”
“蔡公公还给批了?”
“批了。尚书大人为此特地上表,言辞恳切,公公就允了。”
贺渡扫了两眼,见那两艘船的名目列在“冬季紧急调度矿料运输”之下,指了指那行字:“这矿料是什么?”
王敬修忙答:“回贺大人,朔北大雪压垮了不少民宅,这船是调石料、木材、炭火等物去修葺重建的。”
贺渡继续往下翻,在一艘行船记录的角落里,忽然瞥见一行小到几乎要淹没在纸褶里的字——“运输沉船报损”。笔迹潦草,似是有人敷衍带过。
他用指尖点着那行字:“这什么意思,船沉了?”
王敬修额角滑下一滴冷汗,慌声道:“是是,朔北河流上冻运不过去,原打算出了冀州就转陆路,谁知今年冀州也冷,大雪连日,船在清河郡一带撞了冰,沉、沉了。”
贺渡“哦”了一声,翻开下一页。
沉船所载的矿料明细写得还算清楚,有花岗石、黄杨木、钢铁煤炭等物。他算了算,总量不过够修十来处宅院,杯水车薪。
可在这些寻常物料之后,还藏着一行模糊不清的字。他拿起纸对着窗户射进来的日光看,才勉强看清,赫然是“青冈石一千石”。
贺渡抬起头,点着那字迹,道:“赈灾还用得着青冈石?要我没记错的话,这东西只有兵部才能从凉州矿场采买的吧?”
王敬修冷汗如雨,急忙辩道:“这是兵部托我们代运的,不是赈灾的,是供朔北军演武之用。兵部尚书听说我们要发船,就让一并带上,省得再费一笔行船银子。”
“你们倒是会省钱。”贺渡道,“那船呢,捞上来了没有?”
“没、没有。”王敬修越发结巴,“清河郡河道上了冻,打捞不得,最快……最快也得等到明年开春。”
贺渡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指尖在纸面上一点一点敲着。
王敬修只觉那目光如冰锥般钉在身上,衣背都快被戳出一个窟窿,忍不住开口:“贺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妥?”
贺渡将一只胳膊搭在椅背上,正要开口,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动静。
一顶翠幄轿子在署衙前停下,两个小内监搀着披绣鹤氅的魏长青缓步而下。
“哎哟我的老天爷。”王敬修见又来一尊惹不起的佛,忙迎上去,“魏公公怎么亲自来了,可是蔡公公有何吩咐?”
魏长青目不斜视,道:“贺大人来查账,师父怕你们怠慢,特叫我来盯一盯。”
“既是陛下有旨,我们哪里敢怠慢。”王敬修连忙替他掀帘,引入堂中。
魏长青低声问:“查到哪儿了?”
“正在看沉船的事。”
贺渡听见动静,却不理睬,只来回翻着几页行船记录。
“贺大人——”魏长青走近,刚要开口,却被郑临江抬臂拦住。
“你谁?”郑临江道。
他平常在国子监兼任督查使,极少入宫,跟司礼监完全不熟。就算认得,也装作不识。
魏长青脸色一沉,道:“你主子自然认得我,我跟他说话,劳这位大人让一让。”
“魏公公。”贺渡依旧不抬头,“有事?”
魏长青笑道:“大人查得如何了?六部做事,可有疏漏?”
贺渡不答,郑临江冷声喝道:“重明司办事,岂容闲人在此聒噪!”
他抬手就把人往外推。魏长青被他屡屡无视,心中已然窜火,这会儿又被推搡,他“嘿”了一声,正要发作。
“别别别!”王敬修急得要命,这两拨人哪一头他都得罪不起,忙扑上来拉住郑临江,“郑大人,给下官一个面子,别动手!”
“你有什么面子!”郑临江一甩胳膊,给他推了个踉跄。
“你大胆!”魏长青气得大叫,“你知道我是谁……”
“你爱谁谁!”郑临江犯浑,又是一肩膀撞出去。魏长青猝不及防,倒退两步腰撞上桌角,痛得一阵“哎哟”。
“别打了别打了!”王敬修拉哪一头都不是,急得脸都白了,“还死坐着干什么,还不过来扶着点!”
工部干活的人一拥而上,扶起魏长青,把两人给分开。
贺渡不理这场闹剧,将单据丢在案上,顺手拎过一旁看偷看热闹的朱元明:“去,把这艘沉船的漕运令箭拿来。”
朱元明心里大呼后悔,多看了两眼火就又烧到了自己身上,目光下意识瞟向魏长青。可惜几人正纠缠,没空理他。
“不会连令箭也没了吧?”贺渡嘴角带着玩味笑意,“莫要糊弄本官。官船出港必有各部漕运令箭为凭,以此验明正身。若无此物,你们怎么认得是哪部的船,又如何把它写进‘沉船报损’一栏?”
朱元明抬袖抹汗,连声道:“没、没有丢,贺大人恕罪,下官这就去取来。”
等人走远,贺渡才开口制止:“没规矩,魏公公你也不认得了?在工部署衙里闹什么闹。”
郑临江这才停手,退到他身后。
“误会误会,都是误会。”王敬修赔笑得脸都僵了,忙把人扶起,又命人送茶添点心。
魏长青被推得衣衫凌乱,脸皱了,鼻子也歪了,心里窝着火却不敢对贺渡发作,只能把气撒在王敬修头上:“你狗眼不识泰山?我问你话呢,查到哪一步了!”
王敬修满肚子委屈。就两艘船的记录,贺渡愣是翻了半个时辰,他哪知道这算查到哪一步。
贺渡向他招了招手:“公公别生气,来坐,也听听他们怎么说。”
魏长青才被人扶坐,一脸晦气地理着衣襟。
等了好一会儿,朱元明终于捧来沉船的漕运令箭。
“令箭?”魏长青一眼认出,脱口而出。
令箭上刻着“赈灾”二字。贺渡捡起来打量:“公公还懂漕运?”
“知道有这个物件儿罢了。”魏长青道,“大人也懂?”
“不算懂,就知道沉船报损必得此物为证,所以拿来看看。”贺渡掂了掂令箭,“这是工部的吧?”
王敬修应声:“正是。”
贺渡将令箭在指间转了转,道:“不是说船上有兵部代运的物资?怎么不见兵部的令箭?”
王敬修明显慌乱,飞快地瞥了魏长青一眼。
魏长青瞪着他道:“贺大人问你话,看我作甚?”
王敬修咽了口唾沫,道:“兵部说,反正是一条船出港,没必要分得那么细,就一并用了我们的。”
魏长青附和:“他们省事惯了,常常如此。不过令箭混用终究不合规矩,改了才是。”
王敬修立马请罪。
“原来如此。”贺渡没有再追问,因为再逼下去,这人就要露馅了。
令箭的归属,代表着物资的出库来源。工部令箭,意为自工部库中发放;兵部令箭,则是从兵部出库。战时兵部军需出入库频繁,军火总署库房搁不下,会暂存军器监,这时兵部令箭上也会带有军器监的押记。
但无论如何,青冈石只从兵部出,出库不挂自家令箭,反倒挂工部,简直是脱裤子放屁。
换言之,这批青冈石,本就是存放在工部的。
王敬修虽没防备贺渡突然要令箭,但应对尚算流利,显然拿住了他“不懂漕运”的短板。但他不知道的是,这查账本就是贺渡主动挑起来的,早就提前做足功课。
贺渡将令箭搁在案上:“行了,放回去吧。”
王敬修大松了口气。今日查账来得突然,六部都没接到风声,被重明打了个措手不及。还好这重明走狗虽然气势不小,到底是个外行。若是专精漕运的人来,这么大的疏漏,可不是两句话就能糊弄过去的。
贺渡与魏长青相继离开,署衙终于恢复了清净。
一连应付了两尊佛爷的王敬修冷汗淋漓,里衣湿透,腿脚发软,几乎站不稳。小吏见状忙上前搀扶,却被他猛地推开。
他先抄起案上的茶杯,狠狠摔得粉碎,仍觉不解气,又将角落一盆文竹踢翻,花盆滚到墙边,泥土溅了一地。
“户部那姓常的老狗,”王敬修咬牙切齿地道,“我就看他不是个好东西!为了自保,把人往我们这里推!要不是那姓贺的不懂行,今天咱们全他娘的得栽在这儿!”
说到气头上,他狠狠挥了下袖子,冷声道:“去告诉兵部,最近风头大,他们的东西我们一概不接!让他们爱找谁找谁去!”
小吏忙连声应下,一溜烟跑得没了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