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提出要选派监军的次日,人选便在早朝时公布。第三日,礼部已开始筹办送三人出京的事宜。监军一事不是商量,而是通知,肖凛同不同意根本不重要。
贺渡说了一句大实话,血骑营赢得太突兀了,没有人预测到会有这么一场不妙的胜利。
三位监军出发前夕,象征性地和肖凛这位血骑营统帅吃了顿饭。地点定在朱雀大街一侧的摘星楼,贺渡陪同赴宴。
定的是酉时初刻,然而到了申时三刻,肖凛才刚结束了漫长的午睡,从榻上起来穿衣梳洗。
外头在飘雪,他披着白狐裘行至院中。地上雪积了又化,化了又积,已冻成了冰。贺府下人忙着铲雪,贺渡披着玄色披风,坐一方石凳上,跷着二郎腿,手背撑着下颌,懒洋洋地指挥下人干活。
肖凛一出门,身影仿佛融入雪境之中,反倒是贺渡,玄色之中露出一抹血色红衣,走到哪里都让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听到轮椅碾过雪的声音,贺渡转过头,道:“殿下总算舍得出来了。”
肖凛道:“要不是你积极,我还想再睡半个时辰。”
姜敏推着他出府,已有马车在等。贺渡单独骑马,跟着轿子往朱雀大街走去。
路过河坊街时,马蹄声渐远。片刻后又近了些,一只手掀开轿帘,递进来一个热气腾腾的烤红薯。
肖凛挑开帘子:“一会儿就吃饭了,干什么?”
贺渡在马背上应道:“怕殿下食不下咽,提前垫垫肚子。”
他停了停,又补充,“这个很甜。”
“想多了。”肖凛接过红薯,打开纸袋,清甜气味扑鼻而来。
他咬了一口,比前几日的栗子甜得多,一口气吃了大半个。
摘星楼名号风雅,楼体玲珑高耸,历来是文人雅士清谈聚会之所。车马晃悠悠从朱雀大街拐入坊间,在楼前停下。
他们一路走得慢,像逛景一般,等到了地方已是酉时二刻,比约定的时辰足足晚了半个时辰。偏巧对面的人马也刚到,几方人就在楼下撞了个正着。
肖凛刚坐稳轮椅,就见东边来了三人。走在最前头的穿白虎补子,戴乌纱,模样年轻,怕还未及弱冠。后面两人着绯袍、戴进贤冠,是内廷宦官,其中一个手里捧着鸟笼,用黑布蒙得严严实实。
贺渡事前说过,那高个的叫福喜,矮些、抱着鸟笼的叫福寿,是亲兄弟,都在司礼监当差。
“参见世子殿下。”张冕领着人行礼。说是行礼,其实只是略略屈膝,敷衍得很。三人像是商量好了一般,眼睛都不约而同往他腿上瞟。
入冬以来,肖凛出门总裹得严严实实,外头看不出什么,那几人似乎有些失望。
“免礼。”肖凛抬了抬手,没多说什么,由姜敏推着进了楼里。
不约而同迟到半个多时辰的几人,不约而同地谁也没提迟到的缘由,又不约而同的进了雅间,各自落座。
这是提前定好的座,饭菜已经上齐,用盘子倒扣着保温。摘星楼的侍者低头不言,只利索地开菜、布碗。
雅间布置清雅,有琴伎在侧抚筝。房中四角摆着四个雕花大缸,种着碗莲。蓄的是温水,寒冬腊月,碗莲亦能娇娆盛开,逸出清淡馥雅的芬芳。
福喜公公先开了口,眯眼笑道:“世子殿下威名在外,百闻不如一见,果真是独树一帜。”
“可不是么,我还当殿下得是人高马大似李逵,不想却这般文雅。”福寿把鸟笼放在脚边,跟着附和。
张冕的目光却总是飘来飘去,不正眼看人,只是干巴巴陪着笑。
“哪里独树一帜?”肖凛看着福喜,顿一顿,又看福寿,“怎么文雅?”
对这种问题的回答,一般是“哪里哪里”,或是一笑而过,甚少有人反问。两个宦官俱是一愣,显然没有备好答案。
福喜反应快些,笑道:“世上多少人身体健全,尚是一事无成的废物。殿下却正好相反,岂非独树一帜?”
贺渡坐在肖凛身边,懒散地靠着椅背,道:“全须全尾的人走不进司礼监,两位公公,也是人中龙凤。”
姜敏正喝汤,差点呛了一口,肖凛忍不住看了贺渡一眼。
福喜脸色一沉,端起茶盏连抿几口,勉强笑道:“贺大人今日倒是清闲,往日里想见一面都找不着人。”
“司礼监有事,自有蔡公公坐镇,找我作甚。”贺渡道,“我今日来,是怕世子殿下出门磕了碰了,我担待不起。”
他摆明了不把司礼监之人放在眼里,俩宦官气恼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砰”地一声,福寿把鸟笼重重放到桌上:“往后,咱们和血骑营就是一家子。今日特地带了件见面礼给殿下,殿下可别嫌弃。”
他一把掀开遮光布,笼中之物登时显露。
是一只金丝雀。
福寿道:“这是南边进贡来的福鸟,统共才十只,全部养在雀鸟司,我费了好大劲才讨来一只。想着世子殿下在贺府必定无聊,就送给殿下解闷。”
“多谢。”肖凛道,“宣龄,收下吧。”
姜敏应了一声,伸手要拿。
突然,金丝雀啼了一声,从脚架上歪倒,跌在笼底抽搐,身下慢慢渗出血迹。
福喜惊讶道:“哟,这鸟怎么不动弹了。”
他拿筷子捅进去拨弄了下,金丝雀翻了个身,露出两只血淋淋的断茬。
它的爪子,早被人齐齐削去。
“咔”一声脆响,姜敏手中的筷子应声而折。
席上所有人都望向肖凛,看他要如何应对这只关在笼子里断腿金丝雀。
贺渡常挂在脸上的笑意也渐渐隐去,看向肖凛略显苍白的侧颜。
“折断人家的筷子,自己去赔。”肖凛慢吞吞地道。
姜敏脸都紫了,咬着牙道:“......是。”
福寿笑眯眯地道:“真是可惜了,这鸟长得这样好看,谁知竟是个残废。恕我眼拙,没挑个合适的献给殿下。”
“无妨。”肖凛淡淡吐出两个字。
突然“唰”地一声,他拔出姜敏的佩刀,一刀劈向笼子,木质支架顿时四分五裂。
还不等桌上众人有所反应,刀尖又“哧”地捅穿了金丝雀的身体。他挑起,支到了福寿的饭碗上。
开膛破肚的金丝雀,血顺着刀尖汩汩滴进碗里。福寿大叫着一仰,连人带椅子翻倒在地。
从头到尾没出一声的张冕看着这一幕,暗自握紧了拳头。
肖凛笑着道:“无功不受禄,如此大礼,公公还是带回去吧。”
福寿手足无措,既不敢接,也不敢推。
肖凛不等,直接将血淋淋的鸟尸戳进了他的饭碗里。
福寿捂嘴作呕,踉跄逃开。福喜脸色铁青,强压着声音道:“失陪,我去看看他。”
“且慢。”
姜敏把碗里的饭倒在桌上,走到碗莲缸前舀了一碗水,大步过来摔在了福喜的眼前。
一碗飘满了萍荇的养莲水,碗水溅起,碎叶糊了福喜一身。
“你这是做什么?”福喜怒目而视。
姜敏道:“金丝雀还给你们,但心意我家殿下收下了。这碗水,算是回礼。”
福喜怔住。
肖凛只笑不言,姜敏替他解释:“金丝雀虽美,但关在笼子里多憋屈。我祝公公如这浮萍一般,随水漂流,想去哪儿去哪儿。毕竟浮萍无根,不受拘束。”
他加重了“无根”二字,福喜面色青红交加,拍案而起,双眼几欲喷火,却终究咬牙忍下,拂袖而去。
雅间安静下来,看戏的贺渡抿唇而笑。张冕依旧一声不吭,神色紧张得很。
肖凛把刀还给姜敏,平静地道:“我还没来得及说血骑营的事,怎就跑光了。”
张冕对上他的目光,一抖,忙道:“我听,我听,殿下请说。”
肖凛瞟了他一眼:“张小将军如今是在京军中挂职?”
张冕道:“还没有,爹说我年纪小,先在军中历练。”
“哦。既是第一次入仕,太后派你去那么远的地方当监军,家里放心得下?”
张冕咬了咬嘴唇,道:“太后信任,不辞路远。”
肖凛笑了笑,道:“血骑营人数有京军两倍之多,在册人数超十万,其中有三万重骑,主正面突击;两万轻骑,专打侦查游击;两万弓骑,主远射骚扰;其余护营步兵一万,重弩兵五千,工兵五千及特勤死士五千。我身边的这位,姜敏,是重骑前锋。我驻扎在京郊的四人,三人是特勤,另一人周琦是轻骑主将,你们临行前应当见见他,只是时间来不及。”
张冕又道:“那殿下呢?”
肖凛道:“我是统帅,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
张冕试探着道:“那你,上不上战场?”
“当然。”肖凛反问,“若有外敌来犯,京军之中,安国公要不要上战场,令尊要不要上战场?”
“是,是。”张冕连连点头,“殿下在战场上,只作指挥,还是......”
肖凛道:“非要细分的话,我是重骑。”
“重骑?”张冕愕然。
重骑兵是军中主力,是真刀真枪往敌阵里撞的。他双腿尽废,又怎能做到?
许久不开口的贺渡说道:“张公子有所不知,我们世子殿下,深藏不露。”
肖凛插起一个馒头,丢进了他碗里,道:“贺大人多吃点。”
就算不用馒头堵嘴,贺渡也还不知肖凛究竟是怎么打仗的。问就是能策马横刀,太医一来看就是双腿尽废。
张冕不好直接问肖凛的腿,换了个话题道:“现在殿下不在西洲,那血骑营是谁在统领?”
肖凛道:“重骑主将,卞灵山,你到了军帐会见到他的。不过先提个醒,他脾气不太好。”
卞灵山这个名字,将门之人谁没听过,那是西洲最负盛名的悍将,跟了肖昕二十多年的猛虎。张冕小心地问:“怎么不太好?”
肖凛道:“他喜欢把敌军首级摘下来当球踢,踢完洗干净放在床头。现在还有一排头骨在他床头摆着。”
张冕闭了嘴。
血骑营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谁也不知道面纱后面究竟站着一群什么人。未知即是威慑,张冕隐约觉得要面对的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龙潭虎穴。
这饭吃不下去了,没过多久张冕就起身告辞,逃似的出了摘星楼。
肖凛看着他仓皇而去的背影皱起了眉。
“京军是中原军,太久没见过外敌,跟殿下战场上打出来的兵不能同日而语。”贺渡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那个烤红薯,是不是很有先见之明。”
肖凛点点头:“确实,你饿不饿?”
“饿。”贺渡道,“不如换个地方吃。”
肖凛道:“我在问宣龄。”
贺渡闭目提气,复又笑道:“姜先生也没吃,肯定也饿。这样,我带你们去个好地方。”
一盏茶后,三人出现在一栋贝阙珠宫前。翠翘玉搔头,笑语伴笙歌。
肖凛拉下脸来:“这他妈的是青楼。”
贺渡笑道:“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怎么不算好地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