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里烹煮着一壶铁观音。肖凛翻开茶杯倒了些水,晃几圈泼出去,再重新倒茶,道:“绕了这么久的圈子,贺大人是否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
贺渡在他对面坐下,道:“这就说来话长了。”
肖凛忍住把茶泼他脸上的冲动,深吸一口气:“不说就下去。”
贺渡看他快急了,才慢悠悠说起正事。
“殿下可知琼华长公主的事?”
“陛下双生胞妹,七年前远嫁烈罗。”肖凛道,“这与我的问题有关吗?”
贺渡道:“不妨听我说完。烈罗不过是个边陲部族,想要打下岭南进攻中原是天方夜谭,但他们擅长游击,常骚扰边镇,经常夜间突袭,搅扰得百姓苦不堪言。这些事情,殿下应当清楚。”
边地藩王常互通书信往来,岭南战况肖凛的确知道。他颔首,示意贺渡继续往下说。
贺渡道:“八年前,岭南王李延曾上折,向朝廷请求出兵彻底打下烈罗,一劳永逸,但是太后拒绝了。”
肖凛接道:“那时候西洲还在打仗,朝廷没那么多钱。”
“是。”贺渡点头,“所以才有了琼华长公主下嫁烈罗的事,那时候我刚任重明司指挥使,出嫁仪仗中见过她一面,她哭得伤心。”
肖凛沉默,他其实并不赞同和亲之举。战争不因和亲而止,这是共识,不过平白牺牲一个无辜之人罢了。
贺渡道:“长公主初嫁几年尚称安稳,烈罗不再来犯。直到烈罗王驾崩,新帝即位,依照其俗,长公主又被纳入新王后宫。虽说看在我大楚颜面上,她得以平妻之礼与王后并列,未沦为妾室。但对她而言,这样的日子想来也称不上体面。”
“长公主在新王那里不得宠,互不侵犯的默契也就没了。五年前,烈罗集结大军来犯,这次不是小打小闹,他们强悍异常,居然一路打到了苍梧郡。”贺渡一停,“这次,岭南王打不过了。”
肖凛虽未听出来南疆战事和他有什么关系,但还是跟着道:“岭南王统军才能一般,长宁侯十几年前就出征岭南支援过。这一次,还是他去的。”
“没错,宇文侯率军比李延强,他的确打赢了,不过也非大获全胜,彼此损失都很惨重。”
“此后每年,太后都要赐节礼给长公主,拿财帛换太平。亏欠长公主,不过是好听些的说辞罢了。这些礼,不仅从内库出,还从朝臣手里拿。长公主为了大楚太平奉献了自己,谁敢不掏兜上贡。但上贡的东西,不走户部,不经督察,谁知是否都送到了长公主手里。”
“有人借机吃得脑满肠肥,朝臣不敢吭声,只能把怨气都撒在李延抗敌不力的头上。朝廷让长宁侯守南疆,为的就是分掉李延手里的兵权。”
肖凛听他说了这一大堆,就是没听出他到底要表达什么,不耐地道:“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我都知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贺渡继续道:“长宁侯为陛下分忧,若非发现了了不得的事,朝廷怎会动他?那些家书,殿下想必看出不妥了。”
“总算肯说正事了。”肖凛面色冷峻,“你把信给我,是想提醒我有人向烈罗走私军火。”
贺渡不答反问:“你可知,大楚火器制造所需,有一味材料极其关键,名曰青冈石?”
“当然知道。”肖凛道,“此石稀有,只凉州一带可采,点燃后爆炸威力极大,每年开采数量极有限。先前打狼旗的时候,也总是短缺。”
“正是。”贺渡点头,“长宁侯世子曾在战场上发现,烈罗军中火器威力骤增,形制亦与大楚相仿。他起疑有人暗中输送军火,或许是着手调查时,不慎打草惊蛇。”
他顿了顿,又道:“青冈石自兵部出库,若真有走私,源头必在兵部。此石无可替代,且比寻常硝石木炭贵得多。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殿下觉得,长宁侯府查得此事,他们会容他不死么?”
肖凛冷笑一声:“贺大人这是忧国忧民,立志铲除误国蠹虫?”
贺渡却也一笑:“贺某不敢自诩清流,只是想请殿下猜猜,如今的六部,是在谁的手里?”
肖凛十五岁离京,对京师朝堂的是非曲直了解甚浅。
不过他都这么问了,肖凛也就大胆一猜:“你是不是想告诉我,是司礼监?”
贺渡郑重点头。
太后上位以来,将先帝在世时的心腹重臣一一拔除,赋宦官重权,司礼监提督太监可代拟诏令、批红,甚至直接批答奏章。
肖凛道:“蔡公公是司礼监提督,听说如今的司礼监如日中天,三省都要在其安排下做事,恐怕连你的重明司都要避其锋芒。”
“不错。”贺渡承认,“吏部早已形同虚设,要职官员任命须先过蔡公公那一关,得他首肯,方可上呈陛下。如今三省六部里,全是世袭勋贵的亲戚。虽说六年前新开科举文试,选拔寒门子弟,但真正靠科举出身者,做到正四品就已经封顶。”
大楚选拔人才例循九品中正制,各州郡推举一名中正,中正将所属州郡知名人士填报成表,上达吏部,由吏部敲定录取官员。
吏部形同虚设,也就是说拍板决定的是蔡无忧。可想而知,这些选拔的“知名人士”,往往是各州郡能掏银子的贵族,平民百姓没有露脸机会。
科举制,则始于九年前。先开武举,不再看家世背景,征召寒门子弟,以应对世家后代人才凋零,武将青黄不接的问题。
文举则始于六年前,由中书令白崇礼牵头敲定,听说当时还遭到了不少阻力。
肖凛挑眉:“高官垄断,想必贺大人也在其中出了不少力吧?”
“那我可是冤。”贺渡幽幽地道,“那些世袭勋贵恨我都来不及。”
“此话怎讲?”肖凛饶有兴致地看他,“太后不是该倚仗你去笼络人心?”
贺渡道:“陛下登基以来,太后垂帘听政,外戚掌权。旧勋贵中老顽固众多,经过我手收拾的人不计其数。而这些世家大族手握实权,不能尽除,剩下些识时务者,也要安抚,才能使得朝局平衡。而这些人,则被蔡无忧塞进三省六部的要职之中。
他轻轻一笑:“他们奉承阉人,而将我恨成眼中钉,当面客气转头就骂。那些科举出身的清流,又无权无势,我不过能安排些闲差让他们图个体面。满是油水的地方被搜刮干净,剩下些清汤寡水的衙门又不受待见。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局面,殿下该比我更有体会。”
言及于此,肖凛总算全然明白了他的意图。
贺渡代太后清剿异党,将朝中世袭勋贵得罪了个遍,怪不得他在朝堂之上声名狼藉,民间亦骂名不绝。科举新贵虽然识时务,却终究无权,而安抚那些勋贵的好处,全让蔡无忧捞了去。
太后信任重明,却非唯倚重明。她要的,是两个立场相左、彼此制衡的心腹,在角力之间稳住朝局。贺渡自任唱红脸一角,却未必心甘。
肖凛这才真正明白,韩瑛口中那句“在禁军上将军的位置上焊死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秦王殿下是朝中出了名的刺头,但仗着皇室血脉,纵然不受待见,也能保住一身荣华。可他的妻族却没这等体面,好位置早被那些俯首帖耳的世家瓜分干净。他纵有满腹韬略,又能往哪儿升?
可这笔账,他却理所当然地算在了贺渡头上。
肖凛远在西洲,不知这些污泥烂水。如今窥见一斑,只觉讽刺。他嗤笑一声,道:“真有青冈石走私,兵部定然脱不了干系。贺大人想借我之手,拔去六部中那些根深蒂固的勋贵,是也不是?”
贺渡一笑,道:“殿下冰雪聪明。西洲战事年久,恐怕也见识过六部的烂账。蔡公公不批红,旁人是一个子儿抠不出来。”
“难怪。”肖凛深以为然,“今年在凉州,户部连个铜板都没拨过来,就算我起兵这事不合规矩,火都烧到长安边上了,也不至于袖手旁观。还有七年前的账到今儿也没结清,一问起来便说国库吃紧,我还奇怪中原赋税都打了哪儿的水漂,原是六部被人卡住了脖子。”
那几场与狼旗的交手,动用的统统都是他西洲王府的家底,要不是他肖家祖宗有先见之明,垄断了整个西洲的香料贸易,攒了些家底,否则早就撑不住了。
贺渡静静听他发完这一通牢骚,冷声道:“阉党众多,已成痼疾。别说是外州调银子,就是长安城里要笔拨款,也得低三下四。”
肖凛撑着腮,道:“贺大人执掌重明,总不至于跟我们一样寒碜吧?”
贺渡摇头:“重明司明面不归六部节制,实则手下人都在五寺九监挂职督察使,盯着有无异志之人,也帮忙处理宫中急务。六部差事常丢给九监干,活干完了,想要拿钱却得看人脸色。要缺了拨款,九监主事少不得来求督察使出面。六部虽忌惮重明,不敢为难,但也早把我们当成了催账的混球。”
肖凛哼笑出声,略带讥讽地看着他:“要这么说,贺大人与我还成了一路人。”
贺渡深深望着他的双目,道:“方才殿下问我,究竟是站在哪一边。”
“此等朝局之下,我只能站在自己这一边。”
肖凛凝视着他幽深的双瞳,没有接话。
若眼睛会骗人,那贺渡的眼便是天底下最大的骗子。笑意层层叠叠,像冰冷的面具,遮住了所有的喜怒哀乐,没有一分真挚,也无半点虚伪。
肖凛吐出一口白气,寒风拂过,微微打了个寒战。
带着细微杜若香气的披风紧接着落在他肩上,贺渡起身走到他身侧,亲自为他系紧,道:“别冻着。”
“多谢。”肖凛拢了拢衣裳。
“我明白殿下疑虑。”贺渡道,“若我要对殿下不利,还是那句话,不必费此周折。”
肖凛慢吞吞喝下一口热茶,才道:“你打算从何处查起?”
贺渡坐回他对面,道:“重明从不插手军火运输与制造,我对其中环节也知之不详。若想厘清青冈石去向,便是拿到兵部矿料出入库账册。”
肖凛道:“这账册非寻常薄籍,你光明正大去调阅,和在额头上写个‘我要查你’有何区别?”
贺渡道:“所以,需要一个恰当的机会。还请殿下稍安勿躁。”
肖凛反而心宽,他最是不急的那个。
贺渡与他本是势不两立,却透露出了寻求联手的态度,肖凛很难不对这个人产生些许探究心。
雾气氤氲,水光轻晃,贺渡面侧映在茶雾中。肖凛忽觉好像从未认真看过这张脸,于是他倚着船沿,顺着雾气定定地打量起来。
他借着夜色,目光变得肆无忌惮。贺渡避不开那**辣的目光,忍不住笑道:“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值得殿下看得如此认真。”
肖凛一怔,撇开头去,盯着浮冰点点的水面道:“谁看你了,莫要自作多情。”
贺渡凑近,笑着朝他眨了下眼,全然没了谈及朝政的肃然:“殿下可是觉得,我长得好看?”
“哈?”肖凛转头看他,像在看一个说胡话的疯子,不解他如何得出这般荒唐结论。
贺渡却一本正经:“自小到大,见过我的人都这么说。”
肖凛顿觉毛骨悚然:“我要下船。”
“还未靠岸,殿下想跳湖?”贺渡打趣道。
肖凛被他恶心得不轻,但却忍不住又往他脸上看去。不得不承认,贺渡的五官俊美,却带有极强的攻击性,甚至有些扎眼,让人联想到神鬼志异里对画皮的描述,艳丽独绝,亦真亦假。
贺渡正经了几分,道:“不打岔,还有一事。血骑营监军的人选其实已经定下,我听太后说,找的是两个宦官,还有车骑将军的儿子张冕。”
“车骑将军?”肖凛有些记不清谁是谁了。
“安国公手底下的,京军二把手,将门世家。”
肖凛冷飕飕地道:“怎么不让自家人去,京军和血骑营怎么比。”
“因为不敢。”贺渡坦然道,“监军摆明了是安插眼线,血骑营跟你那么久,会对京师来人有好脸色?”
这是实话。血骑营和肖凛一同出生入死多次,对他死心塌地。要是凶一点,让那几个监军横死军中,也有的是话可以解释。所以太后只把其党羽推出去,挂个历练的名头去接触血骑营这块肥肉,看似是天大的奖赏。
可是陈家怕惹火上身,张家就不怕?
贺渡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道:“其实,这算不得一步好棋。”
肖凛挑眉:“何以见得?”
贺渡变戏法似的变出一封信,放到桌上推过去。
“凉州一战血骑营赢得太大,措手不及之下,只能出损招。”他道,“我不说空穴来风的话。前几日,我手下从张冕处截下一封信,寄给驻扎城外的京军,这是拓印,殿下或许感兴趣。”
肖凛半信半疑地把信拆开。
他扫了一眼纸上字迹,抬起头看了看贺渡。
贺渡执起茶杯,悠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