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珺,长宁侯府的混世魔王,肖凛异父异母的亲妹妹。
去岁案发,太后念在宇文氏为陛下母族,不欲赶尽杀绝,故未将族中女眷一并处斩,而是流放岭南苦役营。
消息传至西洲,肖凛立即派人前往寻人。但流放一行人多已死于途中,剩下的尽数折在苦役营。血骑兵遍寻不着活人,只得往乱葬岗去收尸,不想在一座半塌的烂草棚里发现了尚有气息的宇文珺。
她当时染了疟疾,高烧昏迷,脸也烂了,被官兵当作必死之人丢进乱葬岗。若不是亲兵眼尖,她恐怕早成一具白骨。
他们将人救回西洲,细心调养。待病愈之后,她一力要求入血骑营。她出身将门,自幼习武,根底不比他血骑兵差,肖凛便破例准了,也想她以操练强身,胜于抑郁病中。
肖凛想保住这宇文家唯一的血脉,谁料她竟偷跑出西洲,以逃犯之身,堂而皇之地混进了长安。
宇文珺继承了宇文策说一不二的性格。她自幼主意就大,最听不得“不行”二字。她想做什么事,撞得头破血流也得做;她想要什么东西,千方百计也得拿到手。
侯夫人常叹她这般没规矩,将来只怕嫁不出去。她却叉着腰回了一句“嫁不出去就招赘!总归是要有个人听我使唤的!”,把侯夫人气得干瞪眼。
肖凛曾一度盼望能有个弟弟妹妹,最好是软乎乎的、乖顺听话的,能让他揉搓使唤。他盼星星盼月亮,妹妹终于有了,可惜既不软,也不听话,还桀骜得很,成了满府上下皆头疼的人物。
肖凛悔得肠子都青了,但想把她再塞回娘胎里,晚了。
看见她,肖凛根本想不起兄妹情深,开口就是喝斥:“胡闹!你怎敢来长安,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是王妃娘娘允宇文姑娘来的。”周琦赶忙替她解围,“姑娘心系长宁侯一案,这趟亲自走一遭,也是情理之中。”
“她是朝廷钦犯!我屡次叮嘱过让她在西洲好好待着,怎么就不听话?”肖凛怒道,“你现在立刻给我回去!”
“我不回。”宇文珺跪下,“父兄冤死,我要亲自查清真相!”
肖凛气得脑仁作痛:“你知不知道,一旦你身份暴露,你会是什么下场?”
宇文珺摸了摸把容貌切割得四分五裂的刀疤,道:“我如今这个样子,没人认得。”
“你……”
她不等他开口,继续道:“我不会莽撞行事,我只想和你一起查案。毕竟我姓宇文,换做是你,你也不会愿意待在千里之外干等消息。”
这世上能让肖凛哑口无言的人不多,宇文珺是其中之一。
“来都来了,算了吧。”周琦和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跟着劝。
肖凛被吵得脑瓜子嗡嗡响,他扶额长叹:“罢了罢了,我管不住你,母妃也是,一把年纪了还跟着你们胡闹。”
宇文珺见状,立刻换上灿烂笑脸,道:“我就知道,哥你还是最疼我的!”
肖凛的脸还是没绷住,往她额头上轻轻推了一把:“既然来了,就得听周将军的,不许乱跑,不可暴露身份。如今还不是动手的时候,要沉得住气。”
他又转向其他人,道:“你们一样,就住在这庄子里,没事别往城里去,出门务必低调,别招摇。”
“是!”众人应下。
王骁问道:“那殿下也和我们同住吗?”
血骑四人还不知道他被关进贺府的事,肖凛简略地将近况说了一遍。
听完,四人齐声咒骂,直骂朝廷不仁。
周琦更是忧心忡忡地道:“从前好歹是寄住在宇文府,如今却让重明司看着您。那贺渡是个什么货色,他……”
贺渡恶名远扬,连西洲人都颇有耳闻。
“他倒没对我怎样。”肖凛拦住他的话,“你们若遇着重明的人,权当没看见,能避就避,千万别起冲突。眼下我身份尴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末将明白。”周琦抱拳应下。
当晚,肖凛与亲兵们在山庄共进一餐。饭后,他与姜敏一同回了京。
贺渡并未在府中,不知做什么去了。那一夜他未归,此后几日亦连个人影都无。肖凛本还有话要问,却迟迟没机会开口。
十二月初二,孝纯太后祭礼如期举行。
肖凛一大早被宦官接进宫里,正午前,宫钟长鸣三十六响,金銮道开,宫门大张。
肖凛终于再次见到了贺渡。他一身玄衣,腰佩长刀,立于宫门一侧。从他身边经过时,他对肖凛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
“这几日去哪儿了?”肖凛停步问他。
他道:“当值。”
“一会儿外面等我,我有话问你。”肖凛道。
他微一点头,算是应了。
永安宫前,礼部早早布置祭坛,香烟缭绕之下,孝纯太后牌位高列。元昭帝为首,率众嫔妃依序祭拜。皇后陈氏因身怀有孕,未能前来。
孝纯太后为先帝怡贵妃,产下一对龙凤胎后血崩而殁。皇子刘璇被陈贵妃收为养子,三岁登大宝,成如今元昭帝。
帝虽不识亲母,但在当今太后教导下,即位后即追封生母为孝纯太后,年年亲祭,以彰孝道。
肖凛出生那年,也是怡贵妃殁年。他并没有见过这位早逝的姑母,总觉得太后让他跟着拜有点醉翁之意不在酒。
元昭帝于灵前宣读祭文,言辞哀恸,涕泪交下。他如今身形愈发臃肿,孝服被撑得鼓鼓囊囊。
肖凛对这个有着长宁侯血脉的皇帝真是一点喜欢不起来。
离京前他对皇帝的印象不深刻,这次回来他有意观察。元昭帝和他一般岁数,正是男子成家立业的好年纪,他却对太后亦步亦趋,连说句话都要先打草稿,办事一应随太后的意思。
尤其是长宁侯案上,这位皇帝居然没有为母家申辩半个字,就连搜查出的所谓证据,他连个“务必仔细验证真伪”的话都没有跟三法司说过。
元昭帝的所作所为让肖凛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这世上还有当傀儡上瘾的人。
“太后驾到——”
内监高声喊,宫门开启,陈太后在众人簇拥下步入永安宫。皇帝与众嫔妃立时让出一条道,齐声跪迎请安。
祭坛前,蔡无忧从香案上取出三柱清香,恭敬地递入太后手中。太后将香插入香炉,双手合十念了一段祝祷。
进完香,蔡无忧垂眉奉水,为太后净手,又递上丝绢,元昭帝接来擦了擦眼,顺势抬眼环顾左右,视线最终落在肖凛身上。
“世子气色好多了。”皇帝道。
肖凛略一颔首:“承蒙陛下与太后照顾,臣已大有好转。”
太后微笑道:“你来京小一个月了,住得还习惯?”
肖凛应道:“臣幼时便在京中长大,如今回京,如回家一样,怎会不惯。”
“可不是么。”太后点头,“说来,长安才是你的故土。你来的时日不算短了,西洲那边可还安稳?”
肖凛答道:“母妃坐镇王府多年,臣自无忧。”
“西洲王妃能干,哀家有所耳闻。”太后道,“只不过,你这一走,血骑营群龙无首,若有懈怠,再给旗人可乘之机,便不好了。”
元昭帝接口道:“朕正思量着,从京中挑几个将门之后,去血骑营任监军。一则让这些养尊处优的后辈去历练一番,二来也好在你不在时,替你分担些军务。世子以为如何?”
肖凛恭顺地笑道:“陛下思虑周全。选将一事,陛下定有良筹,臣自当全力配合。”
元昭帝听罢颔首,对他的识相颇为满意,脸上再无半点宣读祭文时的哀容。
魏长青踩着碎步匆匆上前,手中捧着一封信,凑近蔡无忧耳边低语几句。蔡无忧微一颔首,接过信函,双手奉上:“启禀太后、陛下,公主殿下自烈罗来信。”
“哦?”元昭帝接过信,拆封扫了一眼,笑起来,“琼华问母后安,还照例托朕代她拜祭孝纯太后。”
太后点头:“那孩子虽远嫁外邦,倒是个有孝心的。”
蔡无忧又取来三根香烛,元昭帝接过焚香叩首,道:“年节将近,该给琼华备节礼了。”
“陛下不说,奴才也已着人去挑了。”蔡无忧恭敬道,“诸臣家中也有不少进献之物,奴才挑了上好的,择日一并送去。”
“嗯,还是你办事周到。”元昭帝叹了一声,“琼华,终究是朕这个做兄长的对不住她。”
蔡无忧“嗐”了一声,道:“公主远嫁和亲,是为了南疆稳固。要不是岭南王无能,不能早除烈罗,公主哪里用得着和陛下骨肉分离。”
“岭南王……”太后眉头一紧。
元昭帝道:“好端端的,提他做什么。”
蔡无忧跪下道:“瞧奴才这张嘴呀!又惹太后和陛下不快,真是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的不是你。”太后抬手令他起来,元昭帝扶着太后,一同离了永安宫。
祭礼毕,肖凛脱了孝服出宫。
到神武大街一侧枯柳下,他扶着树干就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差点把五脏六腑都咳吐出去。
寒冬腊月里,他脊背上满是冷汗。已许久未曾病发得这般厉害,姜敏急得手忙脚乱,从怀中掏出药瓶,赶紧将药丸塞进他口中。
肖凛刚把药吞下去,忽然抽了一口气,他皱着眉,在树根处吐出一口带血的痰。
“擦擦。”
一只修长的手递来一方丝绢,他抬头瞥了一眼,有气无力地接过,擦拭嘴角。白色丝绢上,一抹殷红刺目。他将其团起,随手扔在树下。
“怎么有血?”贺渡眉头深锁,过来扶他。
“没事。”肖凛推着他道。
“我去找秋大夫。”
“别。”肖凛又把他拉了回来,“真没事,是咬着舌头了。”
贺渡上手要捏他的嘴:“给我看看。”
肖凛一巴掌甩了上去:“看什么看,舌头还要给你揪出来看?”
“真没事?”贺渡狐疑。
“真没事。”肖凛在嘴里转着火辣辣疼的舌头。
贺渡端详他脸色很久,才道:“殿下也不必动气。监军之事,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
监军,说白了就是眼线。血骑营全是肖凛的心腹,安插几个京师的人过去,一是为了分化离心,二是为了掌握血骑营的动向。
肖凛一人在京不够,那十万兵游离关外,依旧是个让人睡不着觉的大患。
“你本事大,还能让太后收回成命?”肖凛清了清嗓子,靠回轮椅背上。
贺渡并不辩驳,道:“殿下唤我来,是想问什么?”
肖凛又咳了两声,道:“那些书信我已看过,只想问一句,贺大人,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贺渡摸着面颊,粉饰之下,那日擦伤的痕迹已不甚明显。
他答非所问:“殿下若有空,不妨陪我走一走。”
皇城根下不是说话的地方。肖凛道:“随便。”
贺渡看了看他的脸色,道:“身体可还撑得住?不然改日也可。”
“你这么闲?”肖凛侧过头,“要让人看到你常与我混在一处,不怕引人怀疑?”
贺渡却不以为意:“照料殿下是我份内之事,旁人说什么,不妨。”
“成。”肖凛拢了拢狐裘,“那走吧。”
贺渡顺势从姜敏手中接过轮椅把手,推着他转入神武大街旁一条小巷。
“哎——”姜敏眼睁睁看着自家主子被人推走,正要追上去。
肖凛回头道:“你先回去吧。”
姜敏脚步一顿,只得无奈目送二人背影消失在街角。
一路被推行,街市人流渐散,屋舍上空的炊烟也被甩在了身后。肖凛道:“你要带我去哪?”
“去看些有趣的东西。”贺渡道。
街景愈发偏僻,肖凛又迟疑道:“贺大人莫不是想寻个犄角旮旯杀了我?”
贺渡听到他冒出来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无奈地道:“想杀殿下,晚上拿个枕头闷死就好,还用得着如此大费周章?”
肖凛也觉自己方才那话突兀得很,自嘲地笑了一声。
抵达时,已近黄昏。
这是城西一处热闹河埠头,船只来来往往,贩夫走卒沿河叫卖,炊烟与人声交织成一副热腾腾的冬日画卷。
“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肖凛没想他会带自己来此等市井地方。
“殿下日日在府内闭居,气闷得很。”贺渡将轮椅转入河坊街,“我想带殿下散散心。”
肖凛不屑地道:“我从小在长安长大,哪里没去过,不稀罕。”
“故地重游也是不错。”
贺渡推着他在人群中穿过。街边茶摊上沏着暖茶,老掌柜吆喝着卖糖炒栗子,香甜气息飘过来。
“要尝一颗吗?”贺渡俯身询问。
“不饿。”肖凛道。
“零嘴而已,不管饱。”贺渡冲着卖栗子的道,“老板,装一袋。”
肖凛不耐道:“我跟你出来不是逛街的。”
贺渡却道:“你别急。”
肖凛啧了一声,更加心烦。
老板递过纸袋,贺渡拈出一颗烫手的栗子剥好放在他掌心:“尝尝。”
肖凛咬下一口,挑剔道“不够甜”,将剩下那半颗丢回纸袋中。
贺渡了然:“原来你爱吃甜。”
肖凛没搭理他。
码头旁有座湖泊。近来湖面破冰,水面澄净,碧波荡漾间又见几条游船。
贺渡见肖凛常往湖面上看,便问:“可想船上坐坐?”
肖凛未置可否:“我说不想有用吗?”
“总得有个说话的地方不是?”贺渡去租下一艘小舟,搭板铺路,方便轮椅行走。
肖凛被他推上了船。傍晚时分,湖面雾气轻绕,远处可见渔火点点,偶有鱼跃水面,掀起涟漪。
求关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祭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