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南将军族姓霍,名铖,字长风,今年恰逢弱冠,院中并无妻妾通房。家中世代从军,父兄三人皆战死沙场,京中府宅现如今住着其母蒋氏与幼妹芷嫣,胞姐三年前嫁于户部尚书长子,育有一女。”
“霍将军年少早立,十三岁便随父兄上战场,后十七岁老将军战败捐躯,他一人携上千精兵潜入敌营,大败敌军,自此声名大噪,获封镇南将军,直至今日方才凯旋归京。”
镇南将军凯旋归京游街的街道上,萧凝姝戴着帷帽坐在一家酒楼窗边,听着坐在对面的素心轻声复述打听到的消息。
“将军并未长居京中,奴婢只听闻其在军中纪律甚严,不招妓不寻欢,便是班师回京一路上,亦是不收金银不纳美人,甚是洁身自好。”
素心顿了顿,又道,“外界虽传其冷心冷肺,但奴婢看却并不尽然,至少其与家中寡母姊妹关系甚密,家书常来常往。”
“将军来了!镇南将军凯旋归来了!!”外头不知谁大喊了一句,就见原本堆在街道两边迎军的人群开始闹哄起来。
萧凝姝摆了摆手,示意素心收声,转头往最前头的街道转角处看去。
她这个位置选得巧妙,恰巧就在这条街的中间位置,居二楼高位隔着窗户往下瞧,能正好将游街部队尽数收入眼中。
没过多久,街道的转角处终于出现了人影。
一大队人马悠悠前行,领头的男人冷着脸骑在马背上,一袭玄色窄袖长袍,宽肩上压着件黑色披风,风一吹,便与被扎高的长发马尾一同随之荡漾,引得前来观看的姑娘小姐们一阵心动。
他的模样很是俊俏,浓眉凤眼,高挺鼻梁,就连鼻下的红唇也是恰到好处的薄。薄唇薄情,倒是符合了素心说的冷心冷肺。
马匹来到她的窗前几米处,大抵是察觉到了她炽热的目光,霍铖猛地抬头,隔着帷帽同萧凝姝对视。
他的目光太过凌厉,像是鹰隼锁定猎物,下一刻便要将其一击毙命。
萧凝姝略有不适地捏紧手中的茶杯。
等人彻底走过,她“咚”一声将茶杯放回桌上,凝视着霍铖健壮的背影,朝素心道:“记住这张脸。”
而后,利落转身离开。
—
游街受封后,晚间皇帝还在清宴殿为霍铖设了接风宴。
席间酒觥交筹,甚是热闹。但霍铖饮惯了边境烈酒,再回京接触宴中果酒,便宛如嚼蜡。
他忍了好一会儿,才找了个借口,躲到了人烟稀少的御花园里。
春季是个万物复苏的日子,御花园里的花开了不少。
霍铖连日征战又连日奔波回京,早已满身疲惫,此时此刻,伴着花香,坐在凉亭中闭眼假寐,倒是让他感受到了一丝惬意。
恍然间,侧方传来一道很轻的脚步声。
霍铖猛地睁开双眼,作出防御姿态,朝声源处斥道:“谁?出来。”
黑暗中,两名女子缓缓出现,正是萧凝姝和素心。
霍铖的视线扫过萧凝姝,看清她身后宫女服侍的素心后,又定在了萧凝姝脸上。
一双杏眸乌黑圆滚,端的一副楚楚动人模样,同他家中母亲最珍爱的那只琉璃盏无甚区别。
易碎、姝丽,当然,也分外无趣。
“今日在酒楼上的,是你。”他面不改色,笃定道,“后宫娘娘不得随意出宫,前方宴会也并未宴请官家小姐,说说吧,三公主和四公主,你究竟是哪一位?”
萧凝姝给素心递了个眼色,等人退出几米外探风后,才报出名号:“在下萧凝姝。”
“原是三公主。”霍铖微微弯腰,矜持地行了一礼,“三公主好。”
倒是没想到他会行礼,萧凝姝抿抿唇,迈步向前,径自在霍铖对面坐下。
开门见山道:“我今日,是特来寻将军合作的。”
“合作?”霍铖剑眉一扬,倒是没想到是这个目的,“公主殿下千金之躯,深居皇宫,臣实在不知,你我二人能有些什么合作。”
“我要你助我——”萧凝姝抬眸,一双圆滚乌黑的杏眸定定看着他,红唇一张一合,大逆不道的话便轻轻从她口中传出,“夺嫡。”
“夺嫡?”霍铖从喉间发出一声笑,面上不再冷淡,染上一层浓重的趣意。
但下一刻,他毫不犹豫败兴,“我朝自开国至今,从未出现过女子登基的情况。”
“凡事总有先例。”
“先例?”霍铖收了笑意,肃道,“公主不如先说说自己的目的。”
“我没有目的。”萧凝姝仰着自己天生无辜的脸,声音柔弱,“皇帝昏庸、太子身死、翊王残暴、四公主娇蛮,余下的皇子公主要么体弱多病,要么尚为孩童。”
“霍将军,我才是最适合当皇帝的人。”
“可若我没记错,三公主生母早逝,并不受宠,自小在宫中便备受欺凌。”既如此,你是有什么资本在我面前信誓旦旦?
后面那句刺人心的话霍铖没有说出来,他停顿的恰到好处,倒叫萧凝姝轻蹙了下眉头,直觉此人难缠。
“三公主若没合作的诚心,臣便告辞了。”话毕,他利落起身便要离开。
萧凝姝无法,只得半真半假先扔了个由头,道:“北狄人近来总是寻衅,父皇说要将我送去和亲。”
“霍将军,我不想。”她不知从哪拿出来个帕子,擦拭着泪珠。
不知哪个字扎了霍铖的耳儿,他脚步一顿,又坐回了原位,“军中将士拼死沙场,万不会叫公主受辱。”
萧凝姝不说话了,一鼓作气将柔弱可怜演到底。
霍铖头一回对上这种掉珍珠泪的,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静默片刻,他开口问道:“帮你,我能得到什么?”
闻言,萧凝姝拭泪的帕子缓缓挪到唇上,盖住那分难以察觉的笑意。
“你助我登基,我保你家中所有,免受皇权迫害。”
“三公主好谋算。但臣怎么觉着……臣亏了。”
萧凝姝眨了眨眼,“将军何出此言。”
“臣如今战胜而归,手握兵权,正是最得意之时,”霍铖轻叩了下桌面,“这皇权迫害……是从何而来?”
萧凝姝嗤笑出声:“我原以为霍将军不会如此天真。”
“功高震住的道理,将军不会不懂。托将军的福,南蛮已然平定,至于北狄……若非亡国大战,皇帝决不会再允你挂帅出征,壮大兵权。更何况,他已经动了让我去和亲的心思。”
“霍将军,你此次归京,便是要被那昏君卸磨杀驴的。他这人疑心最重,是决计不会放过你的。”
萧凝姝悄然靠近,在他耳边道:“只有同我合作,助我登基,你才有可能完完整整的护住家中母亲和胞妹。”
霍铖不闪不躲,任由她鬓间的碎发被夜风吹地往他脸上骚动。
他自然不是她口中的天真人,相反,他很清楚她的意思,也深知皇帝不会放任他握着兵权在他眼前潇洒,若是处理的不合皇帝心意,一朝功臣变罪臣,别说是护不住母亲胞妹,便是父兄家族打下来的功勋,也要因此蒙羞。
但是——
霍铖轻轻侧身,将身影交错的两人拉开距离,幽幽道:“既要夺嫡,我为何要选你一个不得圣心的公主?”
“霍将军,我说过,我才是最适合当皇帝的人。”
萧凝姝道,“若我没猜错,方才清宴殿上,皇帝已然打起了将军幼妹婚事的主意。”
“将军,你时间不多了。”她残酷地将现实撕开。
气氛凝固之时,萧凝姝忽地漾开一抹笑,“我时间也不多。皇帝想让我和亲,为得不过是平息北狄战争,不给你一丝一毫壮大兵权的机会。我若和亲,你留在京城,便是瓮中捉鳖。”
“霍将军,你我因果相交,利益纠缠,本便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话毕,周遭蓦地陷入一片寂静,徒留夜风呼啸着将两人身上的冷香互相缠绕。
“所以,将军,我只会是你最好的选择。”萧凝姝温声道,“今日我既主动前来寻求帮助,便是也藏有自身底气。将军若同意,此等恩情凝姝没齿难忘,定会牢记于心,保霍氏一族百年无恙。”
“最好。”霍铖将这两个字单拎出来,呼吸轻微起伏,道,“口头之言,如何能信?”
“……”
萧凝姝定定看着他,下一刻,蓦然伸手,精准地从霍铖身上抽出一柄乌黑精致的匕首。
皇宫自是不让随身携带利器,但霍铖除外。
霍铖一时不察,竟被她顺利夺了过去。刚要蹙眉,就见萧凝姝利落地掀开衣袍一角,割下,摊开,而后刀刃从指尖划过,朱红鲜艳的血液便争先恐后地流淌开来。
她像感知不到任何疼痛,以指代笔,以血代墨,快速地在衣袍上落笔。
“立书为契,签字画押,我绝不抵赖。这是你的把柄,也会是我的把柄,将军敢跟我赌吗?”
动作之流畅,眼神之果决,饶是常年征战沙场的霍铖,见到这一幕也不由呆了一下。
他没想到,着实是没想到……这哪里是只脆弱的琉璃盏,分明……分明是……
分明是什么,他暂时想不出来。目前他能做的,只有偏头,躲开她炙热坚定的目光,看向远处水平如静的湖面,被夜风吹起一片波澜。
良久,才道:“三公主好魄力。”
“既如此,臣似乎没有不应的道理。”
自此,萧凝姝提着的心终于落下,她朝霍铖璨然一笑,伸出手,“霍将军,合作愉快。”
霍铖垂眸看着面前伸过来还滴着血的手,指尖纤细,肤色白皙,跟它的主人一样,是个很漂亮的手。
他目光微动,抬手,轻轻沾了点血液,在桌面的一角衣袍上落笔。
冰冷的指尖同温热的血液相触,萧凝姝下意识抖了一下,还想说些什么,就听几米外的素心忽然高喊:“公主,找到了!奴婢找到您的手帕了!”
这是她们早先定制的暗号。
“有人往这边来了,”萧凝姝同霍铖对视一眼,迅速反应过来,拿走其中一份契书,“我先走一步,你留在此处再呆一会儿,免得引人注目。”
说完,她转身便要离开。
霍铖看着她轻薄的背影,不知为何,叫了一声:“三公主。”
萧凝姝回头看他,一双杏眸满是疑惑。
“……”,霍铖思索片刻,指了指萧凝姝手中的匕首,道:“皇宫守卫森严,我不便前来同你商议,往后你若要找我,不论昼夜,到我将军府后门处,亮出此物,会有人带你到我面前。”
萧凝姝定定看了他一眼:“多谢将军。”
霍铖没接话,转而提醒道:“此物我常年带在身上,锋利非常,削铁如泥,公主若有危险,大可将其使出。只是到那时,你我便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知他想表达些什么,萧凝姝深吸口气,决然道:“将军放心,我萧凝姝,绝不后悔。”言罢,她再次迈步离开。
两人一来一回耽误了些许时间,没走几步,视线里摇摇晃晃出现了个人影。萧凝姝抬眼看去,肥头大耳、满身俗气,竟是贵妃那纨绔无用的子侄魏望飞。
某个念头一闪而过,被萧凝姝捕捉,她忽地轻笑出声,转头冲霍铖道:“听闻宴上有人妄想撮合将军幼妹同魏相之子。”
“将军不好明拒,既如此,今夜,我便送将军一个见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