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雨夜。
一名身着素青色襦裙的女子无视着大雨,狂奔在宫道中。
“公主!”身后举伞的宫女素心追赶不上,又担忧主子淋雨惹寒,只得喘着粗气劝道:“公主莫要着急,左右您现下已拿到了太子殿下被谋杀的线索,陛下久呆御书房,尚且不会走动,既如此,便是慢些也无妨呀。”
听见太子殿下这一称呼,萧凝姝的动作终于缓了缓。
太子萧景睿,早在三月前皇家狩猎上,因烈马发疯跳崖,意外薨逝。
萧凝姝没亲眼见着那场景,只在棺椁运回来后,听宫中侍卫们说寻到太子殿下时,已是血肉模糊,尸身旁还围着几匹成狼。
是死无全尸。
谁都没想到那个勤政爱民、政绩卓然、风光霁月的太子殿下会落得这一下场,一时间皇宫上下乃至京中百姓,无一不为其哀泣。
萧凝姝本也是其中一员。
直到她在东宫寻到了太子调查翊王萧景翊结党营私的线索。
萧凝姝再来不及悲伤。
她生母宁常在本是贵妃身边的洗脚婢,因皇帝醉酒的一次意外,揣着龙种飞上了枝头。
但可惜的是,宁常在人虽命好,福气却薄,产下萧凝姝的第三年便撒手人寰,独留萧凝姝一人在这吃人的后宫备受欺凌。
中宫皇后早逝,萧景睿深知没有母亲的日子有多么难捱,不忍见此,常来她的宫殿送些衣物吃食帮扶。
那是这世上唯一宠她、护她、对她好的兄长。她知他自小习武,且久居东宫警惕心强。
她不信他的死是个意外,定当有人背后做局暗害!
而这背后的凶手,萧凝姝第一直觉便是翊王萧景翊。
结党营私乃皇帝大忌,尤其他还是背靠魏相的魏贵妃养子,他若不想此事暴露,惹得龙颜大怒,那便只能狠心下手将太子杀害,除去这一对手。
怀着这个想法,萧凝姝托宫女当了太子生前送她的所有珠宝首饰,只为外出雇用江湖杀手,前往皇家狩猎场寻找线索。而她,则潜入东宫探查蹊跷。
三个月过去,她的身家银子几乎尽数投入进去,终于在今晚,叫她们寻到了蛛丝马迹。
大致扫了一眼,发觉确实能牵扯上萧景翊,萧凝姝便再忍不住,带上素心冒着雨匆匆往御书房跑。
此事万万不能再拖了,多拖一日,真相便远离她们一分,凶手也会多逍遥一回,说不准,最后就这般草草了事。
她绝不允许!
念此,萧凝姝不等素心再劝,再次提步狂奔。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萧凝姝来到御书房,皇帝身边的大内总管高德禄站在门外候着。
好在殿内无人,素心又给他塞了个鼓囊囊的荷包,才请动了人前去通传。
门帘掀开又落下,萧凝姝在外头候了好一会儿,终于得了面圣口谕。
进入殿内,皇帝还在棋盘桌上,举着白子作思考状。
萧凝姝从小到大统共没见过他几次,此次再见,也满是陌生。想到自己此次前来的目的,她眼睫颤了颤,垂眸收回视线,作揖行礼:“见过父皇。”
听到她的声音,皇帝摆了摆手,将白子扔回棋笥,转头看向她,“免礼吧。”
“萧凝……姝?”他顿了顿,没想到自己竟险些没记起亲生女儿的名字,“你素来不同朕亲近,今日连夜赶来,有何要事?”
萧凝姝并不意外、也不在意他的反应。
她捏了捏手上的线索——她只要她的太子兄长死后清白。
凶手,必须受到惩罚!
“扑通”一声,萧凝姝猛地屈膝跪下。
皇帝眯了眯眼,划过一抹凌厉:“你这是做什么?”
“陛下!儿臣今日前来,是为皇兄枉死而来!”
萧凝姝很想冷静自持的高声替太子喊冤,但脑中总是不受控地浮现出他血肉模糊、死无全尸的模样,叫她再忍不住,颤着声哽咽道:“陛下,狩猎那日,皇兄的马匹被下了药,那不是一场意外,是谋杀,是**裸的谋杀!”
“陛下,您一定要为皇兄做主啊!”
说着,萧凝姝忙举起手中的证据,越过头顶,试图递给皇帝。
“……”
然而,她等了好一会儿,举着的手渐渐发麻,也不见任何一只手伸过来接住。
后知后觉回过神来,萧凝姝含着泪,不可置信抬头,正对上皇帝无动于衷的脸。
“陛下……?”眼眶的泪顺着脸颊滑到唇边,她尝到咸涩的味道。
皇帝冷眼看着她,终于高抬贵手接过,“那你这意思,是已经找到凶手是谁了?”
见他有要听下去的意思,萧凝姝慌忙抬手擦了擦眼泪,细说道:“有的,方才儿臣呈上来的,便是凶手谋杀后遗留的蛛丝马迹,只要以此为线索查下去,定能活捉凶手,为皇兄报仇!”
“朕问的是,”皇帝冷声打断,“凶手是谁?”
萧凝姝咬牙,心一横,厉声道:“萧景翊!”
“翊王殿下狼子野心,就是他谋杀皇兄!为的就是……”
“嘭”地一声,皇帝猛地将手中自接过来就没翻开过的线索砸在萧凝姝身上。
纸张哗啦啦散落一地,有几页甚至还沾着雨水泥渍。像无形中的一巴掌,萧凝姝没说完的话就这么停住。
“放肆!”皇帝沉声道:“你可还知翊王亦是你的兄长。”
“对待兄长如此偏颇,惹兄妹自相残杀,你是该回去问问你母妃,究竟安的什么心!”
“儿臣母妃十五年前便死了,无人教导。”萧凝姝感受着方才砸在身上的痛意,木然应道。
“你!”皇帝深吸口气,“念在太子生前疼你,这次朕便先饶了你。往后翊王是你唯一的亲皇兄,你须向敬爱太子一般敬爱他,再有下次,朕决不饶你!”
话毕,他摆了摆手,想叫人将她拉出去。
岂料下一瞬,高德禄满脸喜色,未经通传快步走进来,目不斜视凑到皇帝身边耳语几句。
接着,萧凝姝就见皇帝一开始还因她阴沉的脸色,变得明朗起来。
没笑一会儿,他瞥见仍跪在地上不肯弯腰的萧凝姝,轻“啧”了声。
抬手把高德禄挥开,皇帝缓缓从高台上走下来,同她对视:“太子身死就是意外,你若再纠缠着查下去……”
他拖长着尾音,似乎在思考该如何准确威胁到这个流着他血脉的倔丫头。
蓦地,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高德禄方才来报,镇南将军大败南蛮,不日便班师回朝。”
他伸手将萧凝姝发间唯一的素簪拔下,换上前些日子贵妃落在此处的珠钗。
上下打量了一番萧凝姝的脸,他幽幽道:“南边战胜,北边却仍是常有北狄人前来骚扰。你若再拿着瞎编乱造的东西胡闹,朕不介意用你这张楚楚动人的脸换两国和平。”
这是何意?
萧凝姝心中已有猜测,但还是脑袋发懵,不可置信。
还没等她缓过神来,一道男声从不远处刺入耳中。
“和亲乃两国和平交流一大壮举,既能消弭战争,也可压制凯旋归来的霍氏,三皇妹若真能为家国牺牲,倒也是为君分忧了。”
身上淋雨湿着的衣裳忽地泛起冷意,萧凝姝轻轻侧头,瞧见萧景翊自顾自地掀帘而来。
对上萧凝姝凌厉的目光,他脸色不变,甚至挑起一抹笑,轻易化解。
待走到皇帝面前,他才抬手行礼,道:“方才高公公不在外头,儿臣怕父皇出事,便擅自闯入,还望父皇恕罪。”
“无碍,是朕唤你前来下棋,快坐下吧。”皇帝摆摆手,浑然不在意般拉着萧景翊在棋盘桌另一边坐下。
他看着没有再谈和亲一事的心思,萧景翊便也不再提,含笑应道:“多谢父皇。”
如此,二人端坐高堂,有来有回互相博弈,已然将下方跪着的萧凝姝抛之脑后。
棋盘桌上的照明,除了充足的烛火外,还坠着几颗硕大的夜明珠。
明亮、刺眼;显贵、奢靡。
她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
为什么同样是皇子,却能如此偏颇?
兄长生前恪尽职守、行稳致远,好不容易功成名遂,才得了他的另眼相看。
可现如今摆在她眼前的,是兄长日夜忙碌所求,只不过是萧景翊的唾手可得。
她不禁在想,倘若兄长未曾薨逝,这太子之位……是否又能坐得稳固?
何其可笑,这便是兄长最敬爱的父皇,是她幼时最渴望的父爱,更是天下百姓最尊敬的君王!
这样的人……如何配当君王?
萧凝姝不再抱有希望,闭上双眼缓了缓情绪,起身告辞。
她来时淋了太多雨,整件襦裙湿哒哒地贴在身上不住滴水,跪下时还难以察觉,一站起来,那块被她洇出一块湿痕的氍毹便分外明显。
皇帝瞧见皱了皱眉,不顾萧凝姝刚离开几步的背影,朝高德禄吩咐道:“叫人把这氍毹换了。”
萧凝姝迈步的动作顿住,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身后明黄威严的龙椅泛着金光,给予了高堂之人一切权力。
垂眸掩住眼中恨意,萧凝姝再不犹豫,转身离去。
“……”
既然不会当明君,那便不要当了……
凶手,必须死。
—
“凝姝……小姝,好疼啊,你救救我,你救救我好不好?你快救救我啊……”
谁……究竟是谁?
“小姝,小姝,我是兄长啊,你快救救我好不好,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啊!”
兄长……
朦胧的视线渐渐清晰,三五成群的狼群映入眼帘,每一只身上都带着鲜艳的血迹。
似有所感,萧凝姝全身竟泛起了钻心痛意。
“啊!”眸中蓄起的泪珠落下,这次她看清了。
狼群的中央,坐着唯一疼爱她的兄长。
萧景睿浑身上下都淌着血,几乎看不见完好的地方。
萧凝姝眼泪流得更欢,她只想过去抱抱他,一下就好……
可是她动弹不得,只能亲眼见着狼群在他身上撕咬、拉扯。
最后,他扭曲着面容,吼道:“我才是太子!萧景翊!你个杀人凶手!你休想!!”
“……”
“公主!公主!”
素心担忧的声音将她唤了回来,萧凝姝无知无觉的睁开眼。
良久,才哑着声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公主夜里起了高热,”素心带着哭腔,“好在今日太医院值班的是与太子殿下交好的苏太医,帮公主捡了药熬下去。”
“……”萧凝姝侧身将自己蜷缩起来缓了缓。
谁能救他……谁能救她……
倏地,萧凝姝脑中闪过皇帝口中说的镇南将军,她猛地坐起身来,问道:“我回来时头上簪着的珠钗呢?”
“奴婢已经取下来收到妆匣里了。”
“你去将它拿出来,摆在这殿内最显眼的地方,我要每日每夜都瞧见它。”
“明日,你再取些银两,去打听——”萧凝姝停住,定了定心神,“打听镇南将军。何时回京、家中亲眷、生平要事,这些,我统统都要知晓。”
兄长,太子之位,我会替你守好。
这九五至尊,萧景翊也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