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长屏是直接从手札的后半部分开始看的。
手札前面的笔迹和工作台摆着的图纸上的是一样的,而后半部分则变成了规整得好像雕版印刷一般的正楷字。
大约这时候的姜泠兰已经完成换心,装上了玲珑心后的她还是在日复一日记录着自身的变化与感受。
但辜长屏没有从中得到她想要的。
“不可能!这不可能!”她喃喃自语,从难以置信到被愚弄的愤怒,她的手指深深划过手札上的笔记,几乎要在那泛黄的脆弱手稿上留下不可修补的划痕,“玲珑心,驱万物,续残命,然生死轮转,天道恒常,逝者不可追,往者不可唤。”
辜长屏将目光转向傀儡,抬手轻柔地抚上他没有丝毫温度的脸庞,似乎想要从那上面看到昔年筠都城里玉人无双谢斯年的风采。
“斯年,我做了这么多,等了这么久,好不容易走到了这里,结果,竟然全都是虚妄。我好累啊。”她将头靠在傀儡的胸膛上,明明能够感到那颗心正在剧烈地跳动着,明明自从拿到玲珑心后傀儡也和只依靠反生香时有所不同。
可是为什么?
手札落在地上,那闻惊呼一声扑上去救起小心翻看有无破损脏污,众人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而移动。然就在这时,谁也没看见方才还温情依偎在一起的主人与傀儡,辜长屏是如何癫狂地突地剖出傀儡胸腔中的机械心脏。
七重华彩照耀斗室,那闻只来得及偏头嘶吼出一句,“不要!”
但辜长屏充耳不闻,她面怀怨怼,用尽气力将玲珑心掷了出去。
本身便蕴含着强大的能量,加上辜长屏盛怒下加诸其上的真气,那颗机械心脏尚未砸到地板便带动周遭磁场剧烈波动,气流如化实体一层一层以其为中心点扩散开,逼得众人运功才能稳住身形。
“不对!”萧崇率先察觉有异,他一把抓住满脑子只有机关术还想要去捡玲珑心的那闻,地宫中地动山摇地更加厉害,这座墓室开始活动了,它要吞噬他们这些胆敢造次的外来者。
符桓之与萧崇对视一眼,“走。”
他们迅速返程,没了玲珑心的傀儡竟然只是动作稍有滞涩,还是忠诚地抱着失魂落魄的辜长屏尾随他们想带着主人去安全的地方。
可是刚穿过松果帷幔,原本宁静地披着星夜薄纱的房间不见了,穹顶上的星宿们变作无数冰箭,万刃齐发,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
萧崇的性子必然想只守不攻,毕竟闯陵已属不敬,但连通甬道的木门早已不见踪迹,前面根本没有路走。
靳白挥剑格挡四面八方而来的箭雨几乎都快抡出了火星,他焦急道,“师兄怎么办?”
工坊甚至开始向中心缩小,能够站立并施展功力格挡源源不断的箭矢的范围也愈来愈小。
那闻要他们回到停棺的房间,但他们脚下踏过的石板竟骤然翻转,露出底下的荆棘机关。
符桓之干脆一手一个将靳白和那闻拎起向回甩去,伴随着靳白的尖叫:“你怎么知道里面就没有这些玩意儿,我就知道你从来没打算放过我,你就是想要我死啊啊啊——”
萧崇只眼神和符桓之交锋,二人默契地互相抓住对方的护腕借力腾身,一手挥剑震开冰箭,足尖点在挤压收缩着的墙壁上,旋转着先后穿过帷幔。
原本停放在此处的冰棺和书架都不见了,四面与穹顶在轰隆声中冒出无数雕有螭龙首的管道汹涌地喷出炽热岩浆。
那闻拉开弓弦,“事急从权,晚辈也只有冒犯了。”
萧崇与符桓之落地时,她已朝着穹顶连发数道光箭,可墓室固若金汤纹丝不动。
靳白以剑为支点撑开结界保护他们不被岩浆侵蚀,但热浪依旧扑面而来,少年满头大汗,“我撑不了太久。”
符桓之无视有样学样跟着他和萧崇进来的傀儡和辜长屏,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后,这对主从之间的关系就像颠倒过来,如同行尸走肉的那个变成了辜长屏。
他把陨铁剑别回腰间,眼底泛起血色,自虚空中抽出无念枪,说道,“把力量借给我。”
靳白不满地斜了他一眼,但被掌门师兄在后脑勺上敲了一下示警。
于是少年游侠努了几下嘴,和萧崇一左一右护法在符桓之身边。无念枪枪身上的符文迸发出阵阵光芒,且有愈来愈盛之势。符桓之大喝一声,枪身划出半圈,而后猛地刺向穹顶。
又是一阵地动山摇,更加汹涌的岩浆拍上结界。
萧崇凝气于掌助符桓之跃至最高,合几人之力无念枪直插穹顶中心至完全没入,符桓之怒目翻身回跃,道,“破!”
终于只听得隐隐崩裂之声,以枪尖为支点穹顶缓缓出现细微蛛网裂纹。
符桓之偏头看向持弓少女,那闻旋即接收到他的示意,再度开弓,霄豸叠云箭离弦裂变十二道金光无一虚发。
穹顶裂纹被撕扯开,靳白的结界也几乎到了极限,岩浆数度拍打,少年一个不稳单膝跪下,砰的一声,他下意识闭眼以为要被岩浆灼伤,不过说时迟那时快,穹顶上碎石砸下,湖水从缝隙中渗透出来浇熄了岩浆的热度。
然而不等他们稍作喘息,符桓之方一取回无念枪,墓室内响起更大的爆裂声,湖水改渗为灌,巨大的水压直冲而下,几乎要将墓室与湖心融为一体。
被极北之地的风雪浸淫数百年的湖水能浇熄岩浆,自然也不是普通河川地下水,冰冷刺骨,甫一沾身便能让人如在苦水河边被似有生命的河水舔舐灵魂般从心底开始颤栗。
几人都迅速反应,运气周天奋力朝着缺口处游去。
但没过多久,那闻下意识回头,昏聩的水色中,她隐约看见辜长屏仿佛失去所有生机任由自己沉入幽暗,而被剖心的傀儡也似乎逐渐失去力量没有办法再继续守护她。
辜长屏不能死!少女脑海中只有这一个念头,她还没有说出那闳的下落!
见那闻竟要转身往回潜,符桓之一把拽住了她,蹙眉冷脸,传音入密,“你要做什么?”
那闻只答了两个字,“那闳。”
之后她眯着眼睛确认萧崇的方位,传音道,“萧掌门,核心,请去找我之前丢进湖里引路的机械核心,只有它能带我们走出去。”
萧崇道,“好。”
这湖底与两地交界的苦水河相连,暗流错综复杂,若无指引,即便他们内力深厚,也可能永远困在这片冰冷的水域,或被暗流卷走,或力竭而亡,甚至再遇到之前的怪物。
时间紧迫,萧崇迅速和那闻习得感应之术,只对符桓之低语了一句“护好他们”,朔安公“啧”了一声,面色不虞却还是回道,“知道了。”
萧崇微微一笑,身形一折,反向朝着湖底潜去。水下的能见度极低,破碎的墓室残骸浮游其中,危机四伏。他凭借着过人的目力与记忆,在昏暗中艰难搜寻那一点青绿色的微光。
而符桓之和靳白则陪着那闻朝着辜长屏下沉的方向游去。
那闻一把抓住辜长屏的手臂,辜长屏空洞的眼睛瞥向她,面上流露出一丝嘲弄,也不知道是讥笑自己竹篮打水一场空,还是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要来救自己。不过一切对于辜长屏都已失去意义,她用力从那闻的钳制下挣脱,而那闻也是认死理不放手的性格,于是两人在水中纠缠导致下沉的速度更快了。
那闻自幼在云梦泽长大,水性不差,但被一心求死之人拖累,气息一个不稳,闭气诀破功,冰冷的湖水不断灌入口鼻,心肺一瞬间如同被无形的鬼手攥住。就在那闻力竭,几乎要被辜长屏拖入更深更暗的水下,一道凌厉的剑气破水而来,却并非斩向辜长屏,而是精准地切断了她们下方一股卷来的暗流。符桓之面若寒霜,他一手拎住那闻的后襟,把人塞进靳白怀中,少年立马为那闻渡入一道缓和的内力。
那闻面色好了很多,“多谢。”
符桓之正准备直接把毫不配合的辜长屏打晕带走,那傀儡却还是硬撑着上前阻止。他抿着嘴,脸又沉了几分,但还是收了手,把人一抛,也不管傀儡听不听得懂,符桓之道,“看好你的主人,跟上。”
时间一点点过去,内力也正成倍消耗着,冰冷与窒息感挥之不去,靳白焦急地张望着。
终于,下方幽暗的水域中,一点熟悉的青绿色光芒亮起,并且迅速靠近。
“是师兄,他回来了!”靳白开心地传音众人。
萧崇逆流而来,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手中紧紧握着那枚机械核心。
他对几人露出笑意,然后把核心递给那闻。
那闻感激地接过,少女阖目低语,片刻后道,“跟我来。”
核心散发出的柔和光晕,在水中形成了一条清晰的光带。
有了核心指引,众人精神一振,跟随那道光带,在复杂的水下通道中穿梭。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那闻觉得肺部即将炸开的刹那,前方水流陡然变得平缓,光线也越来越亮——
“哗啦——”
几人接连冲破水面,重见天日。
刺骨的寒冷依旧,但重新呼吸到空气的甜美让他们贪婪地大口喘息。他们正处于一片陌生的湖泊岸边,到处可见那些枯而不倒的高大枝干证明这里还是白羽森林没错。
“总算活下来了。”靳白瘫在岸边,剧烈咳嗽着,萧崇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部。
那闻也已脱力,看见符桓之反手拖着傀儡,傀儡怀里死死抱着双眼失神的辜长屏,三人以这样的方式先后上岸,她强撑着再次向符桓之说道,“多谢你……”
然而,她的话被枯树林深处传来的声音骤然切段。
那不是风雪声,也不是怪物潜行的窸窣,而是整齐利落,仿佛甲胄碰撞般持续的、训练有素的声音。
有什么人,不是一个或几个,而是一群人,正从枯木阴影中逼近。
他们的神经再度绷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