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的雪原在石门缓缓合拢声中被彻底隔绝在外,而另一边,数百年的时光混杂着尘埃形成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扑面而来,让人顿感窒息与压抑。
他们在片刻之中已经领教到了何为鬼斧神工,将机关术与建造相结合,神乎其技可令墓穴虽置于水中却千年不浸万年不腐。
是以踏足之人都会对这位帝王最后埋骨之地何等恢弘壮阔抱着或多或少的期待,然则真实所见,却令人大跌眼镜,虽不至于普通,但与辉煌全然不沾边。
没有种类繁多到晃花人眼的随葬品与人俑,只有两侧特殊质地的晶石散发着淡淡的白光,勉强勾勒出前方狭窄甬道的轮廓。
但若再行几步,抱有方才想法之人又会暗笑自己过于狭隘,凡尘俗物又如何比得上在他们眼前铺陈开跨越了时间与空间瑰丽浩瀚的壁画。
即使是晦暗的光线也无法忽视那每一笔颜料都保持着初初落笔时的饱和度与明艳度,甚至在晶石的映衬下更加栩栩如生。以这样一种说永恒也不为过的方式缓缓道来有关姜泠兰的一生,从采珠罪奴到王朝无出其右的机关圣手,短暂却绚丽。仿佛这并不是静止的、邀人观赏的画作,而是鲜活汹涌,能够将每一个驻足之人裹挟进那段历史的漩涡中,独属于风寰皇帝一个人的记忆化石。
是思念,也是遗憾。
也许是白羽森林天然屏障让墓主并不考虑在墓室中多加机关对付外来者,也许他只是想让能够到达这里的人仔细地、纯粹地听一听他眼里这位奇女子的故事。
坊间的传闻,中州统治者的拍案断言,不管哪一个传奇里,这位大拿都极富魅力,能从最深的泥潭中凭借双手爬出站起,走到无人可以忽视她的世界中心去。
符桓之暗自赏析着,只是可惜……
一声轻叹在耳边响起,他以为是自己将心底的声音发出,实则不然,辜长屏正从他肩膀后面望着壁画,嘴唇微动。
符桓之升起一丝兴趣,说道,“辜女侠似乎有些见解?”
辜长屏没有正面回应,符桓之对她的称呼似乎让她有所动容,她将脸埋在傀儡脖颈间,让傀儡更紧地抱住她,半晌她才微微一笑,偏头说道,“朔安公还记得姮姬吗?”
符桓之不明白她在此刻提起一个于他而言甚至称不上片面之缘的魔族是何用意,而他防备的沉默也是她意料之中的。
辜长屏将耳畔的一缕长发绕在指尖,这种娇俏少女做派放在她身上有些割裂,“有一件事情,姮姬怪错了人。”
每个人踏在那闻走过的石板上的足音都更轻了,辜长屏继续语不惊人死不休,“好好一个妖修,却对凡人动心要死要活,那我便帮她一把,护花铃是我弄断的,最后她死在幽州副君手里,也算副君全了她夫妻生同裘死同穴的誓言。”
靳白沉不住气插嘴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辜长屏拖长声调,“我平生最恨女子情深。”
萧崇难得冷了脸,道,“你既然觉得女子情深是大错特错,又为何要强留谢世子在这世间不人不鬼地活着?”
谢世子,谢斯年便是她身边形影不离的傀儡生前名讳。
辜长屏的眼睛在暗处闪烁了一下,快得不可察觉,傀儡挡在她和其他人之间,她虽然起了话头,却也不想再纠缠于这个话题,于是她耍赖般说道,“我乐意。”
甬道内再次安静下来,萧崇拽了一下符桓之的护腕,低声说,“你不说话,是因为你多少认同辜长屏的观点吗?”
“是啊。”符桓之直言不讳,“耽溺感情确实磨损了她在机关术上的锋芒,她本可以走得更远。”
“或者我换一种问法,你也同样恐惧不可控的事物?”萧崇看向他的眼睛,“比如说,人心。”
符桓之的脸沉了下去,他甩开萧崇的手,反驳道,“我不恐惧任何事物。”
然而甬道已走到尽头,没有多余的时间再给他们争论下去。
只不过在前方的并不是另一间墓室,而是一道矮篱,这倒是出乎意料。
那闻谨记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承诺,开口解说道,“风寰皇帝将泠兰祖师在白羽森林的故居完整地纳入了地宫沉进湖底,所以这便是主墓室了。”
推开柴扉,没有阴森的棺椁,更像是走进了一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工坊。
最为特别的是原本应为木梁或是石壁的穹顶被一整块打磨平滑的巨大玄武岩取代,上面镶嵌着无数大小不一光泽亮度不一的晶石。它们是按照星宿排列的,甚至会随着时辰和四季模拟真实星空轨迹运动。正如此刻那星盘中最为耀目的——北斗七星斗柄东指,构成几乎等边的大三角,光芒流转,辉煌璀璨。
那些光辉倾泻而下,如同为整个房间披上一层柔和清冷的薄纱,将其浸入永恒的星夜中。
穹顶下方,占据最大空间的是一张用料普通的工作台,但台上琳琅满目的工具则全然不普通,是每一个对机关术有所涉猎的人都渴求得到的。
工具上被摩挲得温润发亮的手柄和使用过程中留下的痕迹,无一不昭显着它们陪伴主人度过的年月。
在看似散落杂乱的摆放中,展示出的是深入骨髓的习惯和肌肉记忆。能将它们发挥最大能力的使用者即使不用抬头,也能每次从中拿到最为趁手合用的一把。
在工作台边缘一角被轴承与齿轮压着几张泛黄的图纸,上面是用炭笔勾勒的复杂草图,线条流畅精准,旁边还有细密的朱笔批注,字迹娟秀非常。
工作台正中央摆放着一只金属做成的雀鸟,上面附着的羽毛是有翼族人幼生期换下的,看起来几乎就要振翅飞翔,只是眼部的空白昭示着这是件未完成的作品,仿佛主人正在为选择何种材料能够让雀鸟更加以假乱真而苦恼。
座椅上随意搭着的披帛,小几上稍微动了一块的点心,正待烹煮的茶具,刻意又固执地将主人最后的生活痕迹保留,就像这样离开的人还会在某个瞬间回来似的。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害怕打扰此地的宁静,尤以那闻为甚。她默默地环视四处,神机府的血脉在她体内沸腾,她想或许对常人来说人死灯灭身死魂消,但姜泠兰不同,她的生命从未终结,而是凝固在机关与创造之上,能永恒地与后世之人灵魂共振。
只是辜长屏空灵的声音再次不合时宜地响起,将这一切平和假象打破,“那四小姐,我要的东西究竟在哪里?”
那闻握紧拳头长长呼出一口气,下一秒已然从方才沉浸的情绪中抽离出,她带领众人撩起由松果松针串成的帘帐,走入工坊后的书房,同时也是卧房。
风寰皇帝与姜泠兰的寒冰石棺就停放在正中央,而由姜泠兰搜集与亲手编撰的书籍则摆放在以八卦阵法布局紧贴墙壁的书架之上。
那闻跪在地上重重地向祖师叩了三个响头,待她起身后,脸上的神情转为凛然,她伸手按下辜长屏想要去翻看藏书的举动,不容置喙道,“还请尊重先人。”
辜长屏扬起眉毛,眼含讥诮,似乎在挑衅即便她不听那闻的劝诫,他们又能拿她如何。
那闻又道,“那闻绝非虚言恫吓,若因前路顺遂便以为此间全然不设防,乃为取死之道。阵眼从我们进入墓室的那刻就已然启动,随意触碰或是损毁此间一器一物,被其识别出心有不敬,只怕我等都会葬身湖底。”
符桓之抱臂道,“四小姐这话说的就像这座墓室是活的一样。”
那闻沉声,“它是。”
辜长屏咄咄逼人,“怎么,难道四小姐的意思是我们来了,看过了,该打道回府了?”
“你既然找上神机府,我又既然答应会来,自然是神机府有神机府的办法。”那闻在自己熟知的领域有种超脱本身的镇定自若,她甚至不再惧怕辜长屏。
只见她阖上眼,像是在感知某种力量的牵引,看似漫不经心在书架之间穿梭旋身,最终她在其中一个书架前停了下来。
少女手指翻飞,旁人甚至来不及看清她的手指是如何拂过书背,那些书竟活动起来重新排布,未几露出一个暗格。
暗格中摆放着的正是《天工残录批注集》。
辜长屏死水般的眼睛掀起强烈的波澜,枯黄槁瘦的脸瞬间被点亮,即将得偿所愿的疯狂让她立刻向那闻扑去。
但那闻快她一步,她将手札取出飞速背于身后。
辜长屏命令道,“给我!”
那闻说道,“手札我会给你,只是我要知道那闳在哪里。”
“你没有和我讲条件的资本。”辜长屏微笑,“但是我现在心情很好,如果我得到我想要的,那么我会心情更好。”
“看来我只有相信你会信守承诺这一条路了。”那闻说着,把手札递给辜长屏。
辜长屏几乎可以说是一把抢过手札,傀儡忠心地挡在她和其他几个人之间,就像在她如饥似渴地阅读时为她护法,生怕其他人会趁机发难。
可随着她愈来愈快地翻阅动作,她的瞳孔急剧收缩,脸色也更加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