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倩跪坐在床上扬着脸,沾着碘伏的棉签涂到她的额头上,凉的发烫。
她和田醒春回家以后都洗了两次澡。樊倩看着田醒春,借房间里昏暗的灯光,她第一次看清田醒春的模样:皮肤黑且干,紧绷绷的裹着脸,于是皱纹便很少,只有眼角和嘴角有一些向下拉的纹路。她的脸是瘦长的,单眼皮,眼仁很黑,看什么都带着一股硬邦邦的凶。
樊倩觉得田醒春长得挺好看的,就是她身上有一股沐浴露的香味混着隐隐的臭味不大好闻。但是想想,田醒春在垃圾堆里泡了三天,怎么可能香呢?
田醒春给樊倩涂好伤口,丢掉棉签后蹲到衣柜前面,打开她们刚从垃圾场翻回来的箱子。
箱子在垃圾场时其实已经被田醒春检查过一遍。她确认里面有那条皮带后松了一口气。现在,田醒春从箱子里拿出皮带,用手指把皮带每一寸都捏过一遍。
樊倩坐在床上,双手撑着床面,上半身探出去看,田醒春捏的很慢很慢,像是要确认皮带里的每条皮都是完好无损的。
樊倩问:“皮带怎么啦?”
“没事。”田醒春说话还是**的。她捏完皮带,站起来把整间屋子环顾了一圈,最后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腰,把皮带系到了腰上。
田醒春穿着新换上的洗的发黄的白色短袖,黑黢黢的胳膊上有几道白色的疤。她的裤子是宽松的褐色运动裤,皮带就系在那上面,方扣在昏暗的灯光下闪出一抹微妙的银光。
“你的胳膊也是挨打留的疤吗?”樊倩的视线从皮带挪回田醒春的胳膊,盯着她胳膊内侧一条疤。疤是白色的,周围的皮肤被这道疤缠在一起,有些狰狞。
田醒春:“烫的。”
“什么东西烫的?”
“锅。”
樊倩想不明白,“锅怎么烫到胳膊里面去了?”
田醒春在樊倩身边坐下,一条腿盘到床上,“做饭,锅子太重。”
樊倩不再盯着田醒春的胳膊,转而去看田醒春腰上的皮带。
田醒春的裤子上也有扎皮带的地方,但她没有把皮带扎在那里,而是直接绕在衣服上,最显眼的位置。
“你要一直戴着它吗?”樊倩问。
“恩。”
樊倩双手合十:“对不起,我真的不会再丢它了。我之前不知道。”
田醒春没有讲话。她挪了挪屁股,坐到床里面靠墙的位置,脊背贴到墙上。她屈膝,双手握在皮带上。
樊倩看着她像一个随时要拔剑的战士的模样,联想到几天前看见她坐在警局门口。
‘还我清白’,四个血书似的字浮现到樊倩脑海中,吓得樊倩一激灵。
她一激灵,话也跟着抖搂出来:“前几天你是不是坐在警察局门口啊?”
田醒春抬起眼皮,长而直的睫毛锐利的扫向樊倩。
樊倩又吓了一跳。田醒春坐在床尾,樊倩就把自己挪到床头的枕头边上。她说:“我第一天来阳县,路过看到你的。”
“恩。”樊倩没明白田醒春的这声‘恩’是在回答什么。
她又问:“你干嘛坐在那个门口呢?是要让警察帮许节断案子吗?”
田醒春又答一个‘恩’。
樊倩歪着头看田醒春,眉毛皱起来,表情颇为费解:“那你干嘛不进去?警察都在里头,你坐在外面谁能看得见?”
田醒春垂下眼,重新看着腰间的皮带,“在里面,也不理我。”
——
“不是不理你。姑娘,你没有证据啊。”上了年纪的刑警手中握着一卷报纸,在办公桌上敲了两下以后,无可奈何地说,“我们警察办案不能随随便便就下定论的。”
田醒春双手捧着从许节身上拿下来的皮带,“有啊,有证据。”
老刑警放下报纸,啧了一声。
自从许节死了以后,田醒春每天都往警局跑。
她声称许节一定不是死于意外,一定是被杀的。警察局的值班警察们轮流向她解释。大家都告诉她皮带不算证据,而且谁会杀许节呢?
许节和田醒春不过是刚来阳县还不到两个月的小姑娘,谁会想到对她们下手?
“就算你这个皮带是证据好了。”老刑警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包烟,他一边拆一边漫不经心的说,“动机呢?人家为什么要杀许节?还是在工厂里,大家都看着,风险太高了啊。”
田醒春维持着双手捧皮带的动作。她看着老刑警按动打火机,深吸一口气。两道白烟从老刑警的鼻子里喷出来,“回去吧姑娘,我知道你朋友死了你难过,但你还年轻,你的路还长着呢。回去好好过日子吧。”
过什么日子?
田醒春站在警察局门口。她的双手紧紧攥住皮带,毒辣的阳光照痛她的脸孔。她闭上眼睛,两滴眼泪从眼角蹦出来,很快又被太阳的热气蒸发。
没有许节,我还有什么日子可以过?
——
房间里的灯被田醒春以省电为由关了。樊倩还坐在床头的枕头边上,田醒春坐在床尾盘起腿,面对着樊倩。
窗外的月光被糊在窗上的报纸挡住,屋内昏暗闷热,樊倩用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很快闻到两个人身上一同散发出汗味。
“你们当时才来阳县两个月?许节当时多大呀?”樊倩忽略了味道的问题,她被田醒春和许节的故事,准确的说,她被许节这个人给吸引了。
继“什么样的女儿会让大家都期待她回家”以后,樊倩的第二个好奇的问题是“什么样的女人会让另一个人这么执着的都敢坐到警察局门口为她找真相”。
田醒春的双手分别搭在两个膝盖上。她无论什么时候腰背都挺得很直,像一座屹立不倒的山,“十七。”
樊倩想起老板当时说十六周岁可以打工的话,艳羡自然的从眼里流露出来。然后她意识到自己不该艳羡,因为许节也是那一年死的。
十七岁对于打工来说正好,但对于死亡来说却显得太早。
“那你也是十七?”樊倩借着房间里昏暗的光线,很快收拾起自己的眼神,“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呀?又怎么到阳县来的呢?”
大概是屋外有风吹来了云,樊倩的话落下后,整个房间陡然黑了一度。田醒春的影子被拉的又细又长投在墙上,好像一条皮带扬在天花板上,随时会落下打到樊倩身上。
樊倩蜷起身子,双手抱住小腿,膝盖顶着下巴。
“许节带我跑出来。”田醒春摇晃了一下上身,那皮带似的影子立刻消散了。樊倩第一次听到田醒春的语气软下来。
田醒春说:“许节说,我们自己组建一个家。”
她说的很温柔很温柔,棉花一样的软。樊倩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她有点认为自己太累了,否则怎么会听到一向硬邦邦的田醒春说出这么情意绵绵的话?
樊倩维持着自己的惊愕,“许节很好。”
田醒春说:“她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