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百度百科,2025年北京市日均生活垃圾产生量约2.55万至2.6万吨。
阳县只是一个小县城,比北京小太多了,但它一日所产生的生活垃圾也足够让樊倩这个手无寸铁的人从豪情万丈找到心灰意冷。
樊倩把面前的袋子扒拉走,往前迈步时被一个空瓶子绊了一下。在一边翻垃圾的女人眼疾手快,伸手拉了她一把。
樊倩站稳后,女人说:“你回去吧。”
樊倩使劲挤一挤酸胀的眼睛,摇摇头,“还没找到皮带呢。”
女人说:“你回去睡觉吧。明天下班了再继续。”
“那你呢?”樊倩两天没睡觉了,女人也是。
女人不走。她要在这里继续找。在樊倩略显担忧的眼神中,女人说她可以在这里睡觉。她昨天在这里翻出一张凉席。
“去睡吧,明天再来找我。”女人推推樊倩。
樊倩挪动两步,回头看女人时想起来应该要问一下她的名字。
“我叫田醒春。”
樊倩的手指在空中写字,“醒来是春天的醒春吗?”
田醒春点头。
樊倩回到租住的小房子,在天井院里打了一盆水,痛痛快快地洗了一回澡。她换了干净衣服躺到床上,脑袋刚沾到枕头就昏睡过去。
——
“啪。”
“啪。”
“啪。”
沉闷燥热的空气被皮带抽开。哭声是压抑着的,从齿缝间悄悄流露一丁点,很快又被皮带抽上皮肉的声音掩盖。
等到哭声完全静默,皮带也完全停下。
樊倩勉强睁开一只眼睛。眼前是黑乎乎的一片。她认不出自己身处何处,只闻到一股很浓郁的梅菜味道。
哭声再度传来。
“跑出去。”
——
樊倩睁大眼睛,从梦中惊醒。
——
大红色的工作服,短袖袖口滚了一圈黑边,胸口绣着黑色‘满天星’三个宋体字。
樊倩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自己胳膊上的伤。她回到员工休息室,把汪蕊给她的长袖工作服找出来换上。
今天中午来吃饭的人还是很多,气氛也仍旧热闹。牛油在锅中翻滚沸腾,空气里都是辛辣鲜香的味道。樊倩捧着大托盘忙忙碌碌地地送菜收空盘,耳朵发现大家议论的事情渐渐从许多件变成了一件。
——老板的女儿要回来了。
“嗯!那可是好孩子!我有啥事儿问她,她从来不含糊!”说话的是一位正在喝酒的上了年纪的大爷。樊倩给他送上一瓶新的啤酒,他接过酒,就着辣鸭肠对桌上一起吃饭的其他人说老板女儿教他怎么去工地讨薪。
樊倩收走另外一桌的空盘。那桌人正在说老板女儿小时候就爱看法证先锋,“那会儿电视机还摆在店里角落的柜子上呢,记得吗?回回我们来都能见到小姑娘扬着小胖脸儿在那看佘诗曼。”
有人喊服务员,樊倩忙不迭地抢在所有人之前赶过去。她记好了26桌加一份蛋炒饭,也听到袁仔叔叔正在边上和熟客热聊:“昂,那孩子名字取得多好啊,多符合她啊。还是她爸会取名字,文化人就是不一样啊。”
名字?
樊倩跑到后厨告诉师傅26桌加蛋炒饭的事情,又顺便端走一碗鲜鸭血。鲜鸭血盛在黑棕色的小碗里,滑溜溜的像是真的血。
樊倩忍着恶心不去看它,走到18号桌边送菜时想起来:昨天袁仔叔叔提到过一嘴,‘你断案姐姐’。
断案?
樊倩生来是欠了人命的,老板的女儿生来是为了断案的吗?
如果她生来是为了断案的话……樊倩把鲜鸭血放到18号桌上,“鲜鸭血来啦,您慢用!”
那她能不能帮田醒春断案子呢?
“那小孩儿!”
听见呼喊,樊倩连忙醒神,越过许多颗人头,她看见袁仔站在五桌之遥冲她招手。她连忙跟着举手回应:“诶!袁仔叔叔!”
“帮咱这桌拿两瓶可乐来!要大瓶的!”
“好嘞!”
樊倩去柜台后面抱了两大瓶可乐。在算账的汪蕊顺手帮她正了正怀里可乐的位置,让她小心点,慢点走。
忙到下午一点多将近两点,又到了樊倩的午饭时间。
她今天的伙食格外好,一碗米饭,一叠蒸鸡蛋还有一小碗红烧肉。红烧肉冒着热气,酱汁粘稠,炖的软烂。樊倩起初从大厨手上拿到这份饭时都惊呆了,反复确认这是不是她的饭,别拿错了。大厨向她确认三次,“吃吧孩子,咱们老板人好着呢,不会亏待员工的。”
油香和肉香充斥着樊倩的口鼻,她连说一个字的时间都没有,只顾着吃,恨不能连盛红烧肉的碗都舔干净。
吃饱饭,樊倩打了一个饱嗝,端着自己的碗和大家的碗一起去后厨洗。洗完碗,她又拿了拖把把大堂的地板拖了一遍,再擦过每张桌子和板凳,连柜台后的酒水架也都擦了一遍。
汪蕊瞧着她跑前跑后,忙上忙下,笑笑没说话。
——
晚上七点多,樊倩再次出现在阳县的垃圾场。
田醒春白天睡了两小觉,已经把垃圾场的边缘翻了一遍。她指挥樊倩去东边找箱子,又说:“白天有人赶我。”
樊倩问:“为啥呀?”
“不知道。”田醒春丢开挡路的外卖包装袋,一个只咬了一口的汉堡骨碌碌的从袋子里滚出去,“他说我影响他工作了。”
“你干嘛了就影响他工作了?”樊倩歪歪头,“翻垃圾?”
田醒春轻描淡写地说有可能是他要把垃圾运走的时候自己躺在铲车前挡住他了吧。樊倩困惑的‘哈?’了一下,但转念一想这是田醒春,已经在垃圾堆里待了快要三天,被大家喊做‘疯子’的女人。她又觉得正常起来。
见田醒春又闷头继续翻找箱子,樊倩也不再多问,去了她指的方向开始今天晚上的‘工作’。
不知道‘生前’用来装什么的小坛子,樊倩悄悄闻了闻,坛子里一股酸菜味儿;缺了一只眼睛的布娃娃,两条黄色的马尾辫已经变成黑棕色,樊倩把她塞进小坛子里,严丝合缝;‘正宗梅干菜烧饼’七个鲜红大字印在油腻腻的纸袋上,樊倩把它踩到脚下。
阳县的垃圾场真是一场热闹的民生大展览。
樊倩捡到一本旧的数学习题集,翻了两页后困得头晕眼花。她赶紧丢了它,一低头,看到垃圾堆里露出一个尖尖的黑角,很像箱子的角。
她的手刚一捏上去,立刻意识到这不是皮箱,手握着的感觉不对。但她还是拽着这一角把它从垃圾堆里抽了出来。原本堆在这东西上的其他垃圾哗啦啦的倾倒,几个垃圾袋砸到樊倩的鞋子上。她没在意,小臂托着刚抽出来的东西在月光下看。
那是一本很厚的书,封皮写了它的内容《民事诉讼法》。
“诶!田……”樊倩想起老板的女儿。她生来就是断案的,能不能让她帮忙断一断田醒春的案子?这样她们就不用那么费劲儿得找皮带了。樊倩冲着站在远处,翻找速度惊人的田醒春喊了一个字后,她惴惴住口,纠结一个小问题:我该喊她‘姐姐’还是‘阿姨’呢?
田醒春站起来看她,“醒春。”
“田醒春。”樊倩不纠结了,她举起手上的书给田醒春看,“我们是不是可以找律师帮忙啊?”
田醒春眯着眼睛。她看不清樊倩举起的东西上的字,“让律师帮我们找皮带吗?”
“不是啊。”樊倩抱着书,小心地踩到垃圾上朝田醒春走过去,“我在打工的火锅店,老板女儿是个律师。她可不可以帮你断案子?”
田醒春收回目光,弯下腰,往身后丢掉一大包黑色垃圾袋,“不能。警察才能断案子。”
“诶?可是我听大家说,那个断案姐姐很会断案啊。”
田醒春不再理她,弯腰的身影在月光下像一把弯刀。
樊倩踩着凹凸不平的垃圾堆,卖力地回忆着这几天自己听到的消息:“那个断案姐姐是城里来的大学生。滑动政法大学你知道吗?”
‘弯刀’有了回应,冷冰冰的:“不知道。”
“那红圈律所呢?”
“不知道。有绿圈吗?”
竟然和自己想到一起去了。樊倩挠挠头。那本书太重了,樊倩随手丢掉它,说:“我也不知道。但是大家都说她很厉害,而且很愿意帮忙。你找一个厉害的人帮忙不好吗?你不知道,她和男人一样厉害!我觉得她一定能帮到你的!”
田醒春的手顿了一下。但下一秒她又捡起垃圾堆里一条生锈的铁棒丢到一旁,“就算她能帮我,也要有证据。皮带,我要找到皮带。”
樊倩现在最不能听见的两个字就是皮带。
她的脚踩了个空,整个人一歪,额头磕上一个硬东西。在‘唉哟’的叫声中,田醒春跑过来看她。伤口还没有看,两人先看清了磕到樊倩脑袋的东西——
“箱子!”
“皮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