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倩晚上七点下班。她在员工休息室把工作服换下来,放到鼻尖使劲闻一闻。火锅的辛辣之中,她闻到一点点臭味。
她把工作服叠起来,准备带回去洗一洗。但是一想到回去,樊倩又开始头痛。
那女人一定还在垃圾场等她呢。
樊倩盘腿坐在员工休息室的椅子上盘算。如果去的话就没有时间洗衣服了,但要是不去,那女人一定会像昨晚一样冲回来抓她。
樊倩小小的叹气,到底什么时候能睡觉啊。要不给她买一条皮带算了。
念头一起,樊倩从椅子上跳起来:对呀!我给她买一条皮带算了!
樊倩记得那条皮带。黑色,银色方扣,摸上去很软。
她不知道阳县哪里有卖皮带的地方,也不知道皮带多少钱。在原地转了一圈之后,她趁着现在还没有到火锅店上客的时间,跑去问汪蕊。
“蕊姨,您知道哪儿能买到皮带吗?”
汪蕊停下算账的手,“皮带?你要那干什么?”
樊倩:“我把和我一起住的人的皮带不小心弄丢了。我想着得赔她一条吧。”
“东大街就有。你从咱们火锅店出去往左手走,走到路口以后往右转,过第二个红绿灯就是了。”
樊倩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她出门前,汪蕊又喊住她问:“你身上钱够不够啊?”
还真不够。
樊倩揣着预支的一百块钱,按着汪蕊告诉她的左手右转过第二个红绿灯。
她在满是皮子味道的店里选了一条和记忆中最为相近的皮带,咬咬牙花六十八块钱买下它。
带着皮带和找下的零钱,樊倩回到垃圾场。
铺天盖地的垃圾堆成一座大山,女人是大山脚下最渺小的一个黑点。
樊倩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她冲着女人喊:“喂!”
女人回过头。枯黄的长发黏在她的脸上,不仔细看还以为是稻草沾着。她皱着眉,脸上左一道灰右一道泥,在沉闷的黑夜里是一个无声的怪物。
樊倩抿了抿嘴,走向她时从袋子里拿出皮带,“我给你买了一条皮带,我赔你,别找了,回去吧好不好?我好困呐。”
女人听完这句话,目光冷冷的扫过她和她的皮带,然后转头,一言不发的把一个空可乐罐往樊倩脚边丢。
可乐罐子叮当作响,樊倩跳开它,“诶!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都买了皮带赔你了,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女人背对着樊倩,腰背佝偻着,双手忙碌着。她还在找那个箱子,还在沉默着找那条皮带。
樊倩看看皮带,看看女人,再抬头看看天。
今天又是一个阴天。月亮和星星再次集体请假,谁也没有上班。而已经下班的太阳不知道躲在哪里,属于它的热浪一股又一股袭来,卷出樊倩满身的汗水,卷走樊倩的呼吸。
樊倩扯了扯衣服,尝试着让自己的呼吸顺畅一些。她深吸气,垃圾堆的恶臭又扑面而来,她胃里的蛋炒饭也跟着馊了,油味和臭味一道翻滚着要从她嘴里吐出来。
为什么?
樊倩的脑子钝钝的。她沉默地盯着那个女人的背影,永恒的背影,仿佛直到生命终结的那一刻,这个女人,不,这个疯子都不会停止寻找这条普通到根本不会有第二个人在意的皮带。
为什么啊?
手上的皮带沉甸甸的。它们由六十八个硬币组成,由三十四碗清水面条,三十四顿饱饭组成。它拽着樊倩的肩膀使劲儿往下扯,樊倩快要握不住它了。
她恼怒地在皮带要落到地上之前冲到女人面前,一脚踹飞女人手中的垃圾食品袋。袋子飞起来,袋子落下去,袋子再次成为万千垃圾中的一员,无人问津。
“别找了!!”樊倩听到自己在尖叫,震得她耳膜鼓动,大脑嗡鸣,“我说别找了!别找了!皮带皮带皮带!那一条破皮带没了就没了吧!!”
“不可以!”女人猛地站起来。她的双手捏成两个拳头停在身侧,因为用力,胳膊上的肌肉绷紧。樊倩如果这时还尚存一丝理智就该害怕这看似瘦弱的女人竟然有如此强壮的肌肉,但樊倩没有。
她把新买的皮带丢到女人身上,暴躁的尖声咒骂:“我恨你!我恨你!我不要再找这条破皮带了!这里的垃圾这么多,根本找不到!找不到的!我已经买了新的!六十八块钱!你知道六十八块钱有多贵吗!老板说不定明天就不要我了,我还提前预支了我的工资,我,我……”
樊倩被喉咙里涌上来的酸涩哽住后话。她抬手抹了一把脸,手背湿漉漉的。她吸了吸鼻子,余下的眼泪到底没有憋住。樊倩蹲下身,抱住自己的小腿,把脸埋进膝盖里。
樊倩呜咽着说:“我不是故意丢掉你的皮带的,妈妈……我想妈妈,我想回家……”
樊倩哭的太认真,以至于等她察觉到时,是眼前突然伸出一根黑漆漆脏兮兮的手指。吓了一跳的樊倩本能地往后缩,隔着眼泪满脸惊惧的看女人,“你干嘛?!”
女人缩回手,“给你擦眼泪。”
“不,不用了。”樊倩自己用手抹了眼睛。
女人的手在衣服裤子上拍了拍,似乎在寻找什么。而她什么都没有找到后,板着脸说:“我没带纸,手确实有点脏。”
“没关系……”樊倩吸吸鼻子,警惕地挪着脚步和女人隔了一个人的距离,站起来了。
女人仍旧蹲着。她在堆山积海的浩瀚的垃圾堆前抬起头,看着樊倩说:“我不要新的皮带,我只要旧的。”
樊倩脑中好不容易要重新接上的弦一下子又要断了。但女人很快说:“那条皮带是我的证据。”
“证据?”
“恩。”女人点头,看着樊倩在自己面前重新蹲下来,她继续说,“他们说,许节死于意外。但我知道不是。因为那条皮带。许节不会戴皮带,绝对不会。她是被人杀的。”
樊倩挪了挪脚,让自己蹲的更舒服一些。她听不懂女人颠三倒四的话,只好提问:“许节是谁?”
“她是我很重要的人。”
“他是你的男朋友吗?”
“许节是女的。”
“那——”樊倩歪歪头,“女朋友?”
女人说:“算是吧。”
樊倩挠挠脖子,还是不太明白她们两个人的关系。但是她至少清楚了许节是这个疯子很重要的女人。她又问:“那为什么许节戴皮带就能证明她是被人杀的呢?为什么许节不会戴皮带?”
女人的嘴唇颤抖了一下:“许节恨皮带,她这辈子都不会碰它。”
——
2005年8月。
白布唰一下被掀开,布下的女孩子有一张牙白的脸。她的头颅软塌塌的,后脑勺往里凹陷了一大块。警察说,那是因为她从工厂二楼架空走廊上摔下来的缘故。
“你能确定是许节吗?”警察问。
女人不答话。她的视线停留在女孩子的脸上看了又看。
警察催促:“快点啊,你不是认识许节吗?怎么搞得很久没有见过面一样?这是不是许节?”
女孩子穿着工厂里深蓝色的晴纶工作服,躺在警局太平间光秃秃的铁板上。铁板被白炽灯照着,反射出一道刺目的银光。
“认不出吗?”
女人忍着眼睛的刺痛转头问警察:“她是意外——吗?”
“对啊。”警察再次催她,“看好了吗?到底是不是?”
工厂制服上没有标识姓名的名牌。女人伸手摸了摸那件工作服,衣服的面料粗糙的有些扎手。
她是许节。女人对警察确认。
警察点点头,准备把许节的遗体重新推回太平柜的瞬间又被女人一声喊叫停了动作。
“她不是意外!警察!警察!她是被杀的!”
警察错愕地看着她:“被杀的?为什么?”
女人指着许节腰间的那条皮带,异常激动地大喊大叫:“她戴了皮带!她不可能戴皮带!”
警察翻了个白眼,“戴皮带怎么了?兴许是裤子太大了,她买了皮带紧一紧呢。”
——
“不会。许节绝对不会买皮带紧一紧。”女人说完这句话后抿紧嘴唇。她使了很大的力气,脸上的肌肉都跟着一起抽搐,才勉强平静地说出下一句话:“从小她爸爸就用皮带打她。她绝对、绝对、绝对不会碰一下皮带。”
樊倩的手摸着自己胳膊上的伤疤。
如果不是女人非要去找这条皮带,她也绝对不会去主动触碰任何一条皮带。长而有韧性的皮带,有樊倩三根手指粗,打在皮肉上能让皮肉高高鼓起一道肉条。但肉条通常不会维持很久,因为皮带会再度抽上来,肉条就被鲜血抚平了。
樊倩站起来。
女人仰头看她。樊倩双手叉腰,沉沉气,说:“好!我们找!就算要把这座垃圾堆翻过来,我们也要把皮带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