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醒春绕过不知道谁摆在门边的木棍,穿过天井院,走到二楼尽头。
她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但因为天黑加上她眼睛被纱布挤小,所以试了两次都没能打开门。
“谁、谁呀?”樊倩故作镇定的问话从门板后传来。
田醒春收起钥匙,“我。”
等了不到两秒钟,门打开一条缝,樊倩一只黑溜溜的眼睛露出来。
“田醒春,你脑袋咋啦?”门开大了,樊倩踮起脚,房间里亮白的灯光把田醒春额头上白色的纱布照的清楚,“你受伤了吗?哦!今天断案姐姐拿粥就是给你送过去的吧?”
她的问题太多,田醒春听的皱眉,“别挡门口。”
樊倩‘哦哦’两声,侧身给田醒春让出一条路。
田醒春和樊倩的房间太小了,小到多放一张椅子都逼仄。这几天田醒春都睡在地上。她进门后,很自然地在属于她的地板上盘着腿坐下。她的背靠着衣柜门,头就顺势跟着抬起来,正对上坐回床上的樊倩担心的目光。
田醒春闭上眼睛,不想听樊倩的问题。
但樊倩似乎没有明白田醒春的意思,出声问:“你是不是头痛?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
“那为什么闭眼睛?现在才八点多,一般这个时候你都没有睡觉的。”
田醒春睁开眼。
樊倩盘腿坐在床上,左手搭着膝盖。她今天也穿了汪蕊送给她的睡衣,粉色的,衬得樊倩本来就不白净的脸更加黑黄。
田醒春记得第一次看见樊倩时,她是一个面黄肌瘦的小丫头,人矮矮的,但气势很高。她把手机戳到自己面前,叫嚷着说她有证据。
现在的樊倩虽然还是黑黄黑黄的,但她的气色好多了,嘴唇也有了血色。
田醒春把腿支起来,两条胳膊搭到两个膝盖上。她说:“恩,我现在还不困。”
“那为什么闭眼睛?”
“不想看见你。”
樊倩歪歪头,“为啥呀?”
田醒春皱着眉头,又把眼睛闭上了,“你很烦。”
樊倩扁扁嘴巴。
放在桌子上的风扇摇晃着脑袋,从樊倩的右脸吹到左脸。她伸手把风扇推一推,挪了挪,风扇的风就从樊倩的右脸吹到田醒春的左额头。
田醒春的碎头发被风吹开,扫在纱布上。她没什么反应,也没什么感觉。暗红的世界里,一道黑影笼下来,田醒春再度睁开眼睛。
“嗯?”
樊倩慌慌张张重新坐正身体。她偷看田醒春被发现,尴尬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嗯”了半天说:“我看看。”
“看什么?”
樊倩指指田醒春的脑袋。
田醒春无奈的俯身凑近,任由樊倩看她的额头。
“怎么弄的呢?”樊倩问。
田醒春答:“在地上蹭的。”
樊倩用一根手指轻轻点一点纱布,很快又缩回手来。她边想边说:你受伤了,得吃点好吃的养一养才行。恩……你觉得红烧肉怎么样?
田醒春看着她。
樊倩以为田醒春是不喜欢吃红烧肉,又提议说:“糖醋肉?”
这两种肉是樊倩在满天星火锅店吃到过最好吃的东西了。
房间里的灯光很亮。
那是段宁亭昨天晚上特意过来换的灯泡。她们房间里的灯早都坏了,田醒春用一盏暖黄色的小夜灯充当夜晚的光。现在亮白的光照在房间里,田醒春第一次发现樊倩的黑眼仁很大,像玻璃珠子。
田醒春烦到极点以后反倒不烦了。她的心平平静静的,语调也跟着很平:“不用管我。”
如果这句话放在八天前,樊倩刚到阳县的时候,她一定就乖乖闭嘴了。
不,在八天前,樊倩根本连关心田醒春都不会。
她始终生活在一个需要察言观色的世界,八天前是,现在也是。但比过去不同,现在的樊倩没有那么害怕田醒春了。
她知道她不是疯子,她是好人。
所以,樊倩很大胆的说:“我是在关心你。”
“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朋友啊。”樊倩在说出‘朋友’这个词之前,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会说出这句话来。但说出来以后,樊倩变得理直气壮起来。她从前上学,人人都有朋友,单单樊倩没有。
她们嫌樊倩身上都是梅菜的味道,明明自己身上也没有多香,却要在樊倩路过时捏着鼻子说她臭。
樊倩不喜欢她们,也害怕她们说自己坏话。
她很努力的洗衣服了,但是身上还是会有味道。后来她就把自己缩在教室的角落里,每天望着窗外,数着放学的时间。
樊倩没有朋友。田醒春似乎也只用有过许节一个朋友。
那么她们就可以当朋友。樊倩这么想着,见田醒春没有反应,她刚刚升起来的理直气壮又一下子缩回去。
樊倩小声问:“我们是朋友吧?可以算吧?”
“不知道。”
田醒春在交朋友方面确实也很生疏。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和许节当上朋友的。她不知道为什么许节总是会一次又一次冲出来保护自己不被同学欺负;她不知道为什么许节会和自己一起畅想未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许节会和她一起从家里逃出来。
她们没有提过友情,也不谈爱情。
一切就是这么水到渠成:许节一次又一次保护田醒春;田醒春会告诉许节她想念妈妈;许节拉着眼睛看不见的她一起逃跑,她们把家人抛在身后,把学校抛在身后,把一切抛在身后。
她们在一起,做彼此的朋友,姐妹,恋人,母亲。
她们相依为命。
“我看别人交朋友就是一起上厕所。我们虽然没有一起上厕所,但是我们住在一起……就能算是朋友了吧?”
樊倩的手扣着床单,她的理直气壮在得不到田醒春肯定的答复时烟消云散,嗫嚅着试图从贫瘠的经验中找到一些证据。
田醒春看樊倩,看陌生人一样。她们没有交换过年纪,但樊倩看起来那么小,比当年的她和许节还要小。
田醒春说:“不要和我当朋友,我的朋友会死的。”
樊倩不讲话了。她只是扣着床单,看着田醒春。清明的灯光不但照亮樊倩,同样也把田醒春紧绷的干瘦的脸暴露无遗。然而风扇摇着头,吹动她的碎发,田醒春左半边脸被遮住一些。
樊倩第一次交朋友被拒绝。她有些难过。
她把双腿竖起来,小腿抱进自己的怀里。她有些委屈地说:“可是大家都会死啊。我奶奶也死了。”
田醒春由碎发拂过脸,忍着些许的痒,“你要找朋友,该去找段岸那种好人,而不是找我。”
樊倩更委屈了,而且疑惑:“为什么不能找你?你们总说好人好人的,到底什么才是好人呢?”
风扇又摇着头,吹开樊倩刚洗干净的头发。田醒春闻到一股淡淡的洗发水香味,不属于她和樊倩会买的洗发水,肯定也是汪蕊给她用的。
想到汪蕊,田醒春又想到段岸。
好人,她们就是好人。如果当初自己和许节遇到的是她们,那许节说不定也不会死。
田醒春不想再说话了。
她躺下来,转过身,背对樊倩。
坐在床上的樊倩迟迟等不到田醒春的答复,叹着气,伸手关掉了灯。
房间恢复一片黑暗,只有风扇还在摇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