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的房间不大,烛火在铜灯里轻轻摇曳,把木桌、床榻的影子映在墙上。
采芙刚把顾锦朝的换洗衣物叠好放在床头,就见她又走到窗边,望着楼下昏黄的街灯出神。
从医馆回来已有两个时辰,青蒲还是没踪影。
“娘子,您先坐会儿吧,膝盖还疼着呢。”采芙上前扶她,声音里带着几分担忧,“青蒲机灵,不会有事的。”
顾锦朝点点头,刚在凳上坐下,就听见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伴着陈彦允下属的声音:“姑娘,属下把青蒲姑娘带回来了。”
门一推开,就见青蒲被两个随从半扶半搀着走进来。她原本干净的浅绿衣裙沾满了泥污,袖口还破了个大口子,脸上有几道浅浅的抓痕,头发散乱地贴在颊边,看见顾锦朝时,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娘子……我、我被人堵在巷子里,他们打了我一顿,还把我关在柴房……”
顾锦朝连忙起身,忍着膝盖的疼扶住她,指尖触到她冰凉的手,心里一紧:“没事了,回来就好。”
下属站在门口,神色严肃地开口:“姑娘,属下问过那几个绑走青蒲姑娘的人,是一位姓宋的姨娘指使的——偷您钱袋、方才强掳您,都是她布的连环计,目的就是要让您消失在江南。”
“宋姨娘?”顾锦朝猛地攥紧手指,指节泛白,又惊又怒。
下属递过一个布包,里面正是顾锦朝丢失的钱袋,“您清点一下,看看少了什么。”
顾锦朝接过钱袋,指尖摩挲着熟悉的布料,忽然想起陈彦允留下的那个青布钱袋。她转身从行李里取出钱袋,走到下属面前递过去,语气诚恳:“小哥,今日多谢官人相助,这钱袋还请你还给您家官人。我如今钱袋已寻回,断不能再收他的银子。”
下属却往后退了半步,双手作揖,语气坚决:“姑娘,三爷临走前特意吩咐过,这银子您一定要收下。他说,出门在外难免有难处,若您执意归还,就是驳了他的心意。”
“可这……”顾锦朝还想再说,下属却微微躬身,态度恭敬却不容置喙:“三爷的吩咐,属下不敢违。天色已晚,属下会在门外守着,您若有任何事,随时叫属下便是。”
门轴轻响着合上,将夜的微凉隔绝在外。
烛火被门缝漏进的风晃了晃,光影在墙上轻轻跳动,顾锦朝还握着那只青布钱袋,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粗布纹理,耳边就传来青蒲压抑的哭声。
“姑娘!”青蒲猛地扑进她怀里,肩膀还在因为后怕不住颤抖,眼泪很快打湿了顾锦朝的衣襟,“这宋姨娘和顾澜分明是想杀我们灭口!江南太危险了,咱们还是赶紧回京城吧!”
她说完,便抬起满是泪痕的脸,一双眼睛怔怔地望着顾锦朝,语气里满是急切,连呼吸都带着不稳的轻颤,等着她点头应下。
顾锦朝缓缓抬手,轻轻拍着青蒲的背,目光落在烛火上,神色有些恍惚。
半晌,她才收回视线,垂着眼睫,缓缓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难掩的疲惫,却又藏着一丝不容动摇的决绝:“今日咱们先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明日……我去俞家一趟,总得亲眼看看,才能让我彻底死心。”
“我陪您!”采芙和青蒲几乎是同时开口。
采芙攥着手里的帕子,往前迈了一步,眼神里满是担忧。
青蒲也抹了把眼泪,直起身子,虽还有些后怕,却依旧坚定地看着顾锦朝,生怕她独自再遇危险。
顾锦朝却轻轻摇了摇头,指尖松开青布钱袋。
她抬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轻得像烛火的微光,却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平静:“不必了。我就站在俞家巷口的老槐树下,远远看一眼就好。”
她顿了顿,目光又落回烛火上,语气里添了几分落寞,像是在对身边人说,又像是在自语:“看完了,心里那点念想断了,也就甘心了……往后,也好听从娘亲的安排,安心嫁人,安安分分过日子。”
青蒲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采芙悄悄拉了拉衣袖。
采芙望着顾锦朝眼底那抹藏不住的怅然,轻轻摇了摇头——她知道,此刻再多劝阻,也抵不过顾锦朝心里那点残存的执念,唯有让她亲眼见了,才能真正放下。
*
天刚蒙蒙亮,青灰色的晨雾还没散尽,巷口老槐树的枝桠上挂着几滴冷露,风一吹就簌簌落在青石板上,洇出点点湿痕。
顾锦朝提着浅素裙角,脚步放得极轻,沿着青砖路往俞府走。
膝盖处昨日磕破的伤还裹着纱布,每走一步都牵扯着隐隐的疼,却没停下半分。
终于到了俞府门前,她顿住脚步。
朱红大门漆皮有些斑驳,门环上的铜绿在晨雾里泛着冷光,门楣上“俞府”两个烫金大字却依旧鲜亮,刺得她眼睛微微发涩。
她怔怔地站在石阶下,浅灰布帽的帽帘压得极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抿得发紧的唇瓣和泛白的下颌线。
左腿下意识微微屈着,悄悄避开受伤的膝盖受力,指尖却仍在无意识地绞着裙角。
远处传来早市摊贩的吆喝声,混着挑夫的脚步声,衬得俞府门前愈发冷清。
她偶尔抬眼,飞快地瞥一眼那扇紧闭的大门,眼底还缠着点没散尽的希冀。
盼着能看见熟悉的身影,又怕真的看见,让那点想死心的念头又松动。可转念想起宋姨娘的阴谋、顾澜的算计,还有自己连日来的狼狈,那点希冀又被硬生生压下去,只剩一层薄薄的决绝。
她来这儿,本就不是为了盼什么回应,只是想亲眼看看这扇门,好让心里那点残存的念想,彻底断了。
风又吹过,掀起帽帘一角,她连忙抬手按了按,把脸埋得更深了些。
俞府的大门忽然“吱呀”作响,那声响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瞬间牵住了顾锦朝的注意力。
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目光越过几步远的距离,仔细朝门内望去。
心里隐隐盼着,又带着几分不确定。
直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出现,顾锦朝才心头一跳:竟是陈玄青。他依旧是往日的模样,只是步履间似乎比平时多了几分松弛,正稳步从俞府中走出。
她几乎是立刻便抬了脚,想上前与他说上几句,哪怕只是寻常问候,可脚步刚动了半分,便硬生生顿住。
俞晚雪从陈玄青身后跟了上来,身子微微挨着他,说话时头轻轻偏向他的方向,声音虽低,可那眉眼间的依赖与亲近,却分毫藏不住。
陈玄青听着,还极自然地侧过头,语气温和地应着,两人之间的氛围,亲昵得容不下第三人。
顾锦朝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连指尖都泛起了凉意,整个人僵在原地,再也迈不开一步。
“七公子,留步。”
俞晚雪的声音带着几分刻意拿捏的软怯,落在陈玄青身后。
她昨夜才从母亲口中得知,陈三爷已于昨日抵达江南,今日陈玄青出门,定然是去面见陈三爷。
至于退婚之事,她也早已清楚——张嬷嬷早备好能让生米煮成熟饭的汤药,可她素来胆子小,迟迟没敢动手。
如今陈三爷来了,倒是给了她新的指望。
若是能当面见到这位位高权重的未来公爹,凭她一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话,未必不能让陈三爷出面,拦着陈玄青悔掉这门亲事。
念头既定,她眼底多了几分急切,追上前的脚步也愈发坚定。
陈玄青闻声顿步,转过身时,眉宇间还带着几分出门时的淡漠,只淡淡问:“何事?”
俞晚雪捏着袖口的手指紧了紧,先垂眸稳住心绪,才缓缓抬眼,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恭顺与委屈:“七公子,听闻伯父昨日已到江南。如今父亲病重,实在无法亲自登门拜见,晚雪想着……想着代父亲去问候一声,也算是尽晚辈的礼数。”
她话未说完,便见陈玄青的脸色一寸寸沉了下来。
今日他去见父亲,本就是要商议俞父“病重”的蹊跷。
分明前几日还能和他说上几句话,怎就偏偏在他想要提出退亲时卧病在床?若是让俞晚雪跟着去,她在父亲面前说些软话、扮些可怜,父亲素来怜惜弱者,悔婚之事岂不是又要被拖下去?
心思转得极快。
陈玄青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语气疏离地回绝:“晚雪姑娘,抱歉。今日我与父亲商议的是公事,无关家事,恐不便带你同往。”
俞晚雪脸上的血色瞬间褪了几分。
她满心盘算着如何借陈三爷的力,却没料到陈玄青会如此干脆地拒绝,话头被硬生生截断,一时竟僵在原地,连半句辩解的话都想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