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知为何,那点不甘像藤蔓似的缠上心头,让她怎么也不肯松开手。
俞晚雪指尖用力,紧紧攥住陈玄青的衣角,嘴唇动了动,想再说些软话留住他,可话到嘴边,却只剩语无伦次的慌乱。
陈玄青的耐心早已耗尽,眼角眉梢都浸着不耐,正要开口斥责,视线却无意间扫过斜前方的柳树下。
那里站着个妙龄女子,脸上带了面纱,露出一双小鹿般清澈的眼睛。
素裙沾着点晨露,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眼神里的专注,像带着某种沉甸甸的分量。
他下意识地皱紧眉,第一反应便是那些借着各种由头接近他的女子。
他最是厌烦这般不知自重、纠缠不休的行径,当即就要让小厮去将人赶走。
可就在开口的前一秒,脑海中突然闪过顾锦朝的脸。每次她看着他时,不就是这样的眼神么?
不掺杂质的认真,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执拗,与柳树下那道目光如出一辙。
是她!
是顾锦朝!
那个让他辗转反侧、心心念念的人!
陈玄青的心猛地一跳,所有的不耐瞬间被狂喜取代,脚步已经迫不及待地想朝她走去,可衣角却被俞晚雪攥得更紧,那力道像要嵌进布料里。
向来端方自持的贵公子,此刻竟被这固执的拉扯激出了几分戾气。
他猛地一甩衣袖,将俞晚雪的手狠狠甩开,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俞姑娘!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你俞家的教养就是如此?”
俞晚雪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怒意吓得浑身一颤,手空空地僵在半空,眼眶瞬间红了,只能怯生生地望着他,那副可怜模样,倒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可陈玄青早已没了半分怜惜,目光急切地投向柳树下——那里早已空空如也。
他清楚地看见,方才顾锦朝望着他们拉扯的场景,眼底最后一点希冀彻底黯淡下去,转身时的背影挺得笔直,却透着说不出的决绝,显然是彻底误会了这“亲密”的一幕,死了心。
陈玄青只觉得心口像是被重锤砸中,眼前阵阵发黑,如同遭了晴天霹雳。
不行!
她肯定是误会了!
她不能就这么走了!
他再也顾不得身后还在泫然欲泣的俞晚雪,拔腿就朝顾锦朝离去的方向追去,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与急切,喊着那个名字:“锦朝!”
拐过不知多少道狭窄巷弄,青石板路在脚下延伸出交错的湿冷阴影,陈玄青终于在一条荒寂无人的深巷里,截住了那道踉跄的身影。
他身姿如松般骤然立在她身前,青衫下摆还沾着巷弄间的潮气与落叶,眼底却瞬间迸发出灼人的惊喜,连声音都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意:“锦朝!你竟然……竟然真的来寻我了!”
顾锦朝身子一僵,眼眶瞬间红透,水光在纤长的睫羽间摇摇欲坠。
她强撑着扯出一抹极淡的笑,语气却刻意放得生疏又客气:“陈七公子,别来无恙。倒是没想到,会在江南这偏巷里撞上。”
“锦朝!”陈玄青眉头蹙起,语气里藏着不易察觉的失落与慌急,“我们之间,何需如此生分?你明明知道……”
“我知道什么?”顾锦朝猛地打断他,话音未落,转身就想往巷尾逃。
可手腕刚动,就被他一把攥住。
指尖的力道急切又克制,像是怕一松劲,她就会彻底消失在这江南的烟雨中。
顾锦朝的泪水终于撑不住,顺着眼角滚落,砸在浅色面纱上,晕开一小片浅淡的湿痕,又悄无声息地渗入纱线,仿佛从未落下过。
可那滚烫的温度,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陈玄青的心口,让他瞬间慌了神,只能傻愣愣地唤她:“锦朝……”
他试探着抬起手,指腹悬在她面纱旁,想替她拭去那看不见的泪,却见顾锦朝猛地往后退了一大步,避开了他的触碰。
她声音哽咽得几乎断成碎片,每一个字都带着尖锐的刺:“陈七公子不必如此情感泛滥!你既已有俞家小姐那位未婚妻,又何需对旁的女子滥施怜惜?况且,我顾家嫡女万万没有做妾的道理!”
话落,她倏地一下抬起手背,狠狠抹去面颊上的泪,动作重得像是要连同心底残存的念想一并刮掉。
脸上没有半分犹豫,只剩破釜沉舟的决绝:“此次前来江南,我顾锦朝无非是求个死心!如今心已死,往后……盼君与我永不相见!”
“不——!”
陈玄青急切地上前一步。
他死死抓住她的双肩,眼神骤然变得凌厉如刃,语气里满是不容置喙的坚定:“我不许你说这种话!我们之间,怎能永不相见?”
他重生一世,拼尽全力推开前世错嫁俞晚雪的轨辙,抵住家族的压力,甚至提前说通了父亲与祖母,就是为了能牵着她的手,圆一场两世(梦境与前世)未得的姻缘。
若是连相见都成奢望,上天又何必让他带着两世的悔恨与执念重来!
他猛地将她拽进怀里,手臂收得死紧,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脆弱:“锦朝,别再说这种伤我的话,好不好?”
顾锦朝用力推着他的胸膛,几番折腾,终于从他怀里挣了出来,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可我说的是事实啊!你和俞家小姐的婚期将近,那我呢?我算什么?是你闲来无事时的消遣?”
陈玄青不肯放手,再次将她牢牢抱住,这一次,声音里满是急切与坦诚,连呼吸都带着颤:“锦朝,你听我解释!我这次下江南,根本不是为了筹备婚事。”
“我此次前来本是为了和俞家解除婚约!父亲和祖母那边我早已说通,只待我亲自登门说清,便能了结此事!我本想……本想等事成之后,风风光光地去顾家求娶你,岂料你竟会寻来江南,还……还误会至此!”
陈玄青的手臂收得更紧,指节陷进顾锦朝纤细的腰侧。
她瘦小的身子起初还绷着,后来便慢慢软下来,脸颊贴在他温热的胸膛上,连细微的颤抖都渐渐平复。
秋风卷着巷壁的苔香吹过来,却没了半分寒凉。
他怀里的温度太暖,漫过她的衣摆,裹住了那些连日来的窘迫与惊惶。
陈玄青指尖轻轻蹭过她的发顶,恍惚得厉害。
怀里的人是软的,发丝是柔的,连呼吸时胸口的起伏都清晰可触,这鲜活的触感像一把温柔的刀,轻轻划开他前世的隐痛。
那时他抱着的,只有一只冰冷的骨灰坛,坛身刻着“顾锦朝”三个字,瓷面凉得刺骨,再也不会有人用深沉的爱意看着她,也不会有鲜活的人给他守着梅花。
“锦朝,”他的声音贴着她的发顶,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沙哑,“我陈玄青今生今世,只愿娶你一人为妻。俞家的婚约,我会亲手撕了,往后你的身边,只有我。”
这句话像一道暖流,瞬间冲垮了顾锦朝心里的堤坝。
她再也忍不住,在他怀里失声痛哭,眼泪浸透他胸前的长衫,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
这些日子的委屈突然有了归处。
钱袋被偷时的手足无措、被老鸨打手欺压时的惊惶、被人掳走时的绝望,还有无数个后悔“不该来江南”的念头,在此刻全都化作了释然。
原来她没走错,原来这一路的颠沛流离,都值得。
陈玄青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肩膀的颤抖,指尖轻轻抚过她的后背,像哄着受惊的幼兽。等她的哭声渐渐软下来,他才缓缓松开手臂,掌心托起她的脸颊。
指腹蹭过她泛红的眼角,擦去那些未干的泪痕。
她的皮肤很软,眼泪却带着滚烫的温度,烫得他指尖发麻,连呼吸都放得轻了。
“锦朝,”他的目光落在她沾了泪的睫毛上,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你乖乖回顾家等我,好不好?俞家那边我会妥帖安排,解除婚约的文书、去京城接你的仪仗,我都会一一备好,绝不会让你再等太久。”
顾锦朝望着他眼底的认真,哽咽着点头,声音还带着未平的沙哑:“好。”
陈玄青忍不住笑了,指尖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像对待稀世的珍宝。
他的目光落在她光洁的额头,心头忽然一动——想低头吻一吻那里,想把所有的心疼与承诺都融进去。可指尖悬在她额前半寸,终究还是轻轻落回发顶。
他必须在意礼法,未婚之前,绝不能唐突了她,这份喜欢,该藏在分寸里,护得她周全。
他再次将她揽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轻得像私语:“再等等我,很快的。”
暮色漫进临江客栈的窗棂时,陈玄青已将顾锦朝送回了客栈。
他没急着走,亲自检查了门窗的插销,又弯腰翻了翻行囊。
见采芙已把薄毯、瓷盏和常用的帕子都收拾妥帖,才转头叮嘱守在门外的小厮:“明日沿途避开人多的码头,日落前务必派人来找我报平安,若遇着可疑的人,先护着顾姑娘走,再寻当地官差相助。”
小厮们连声应下,他才又看向顾锦朝,语气放得柔缓:“这几个机灵的小厮我留下给你。另外,夜里凉,别贪玩,早些歇着。明日我送你去码头。”
顾锦朝坐在桌边,看着他事无巨细地安排,指尖轻轻碰了碰桌上的热茶,只轻轻 “嗯” 了一声。
次日清晨,江雾还未散尽,青石板路上的露水沾湿了靴底。
陈玄青陪着顾锦朝往码头走,脚步放得极慢,时不时侧头问她:“行囊里的蜜饯够不够?船上的吃食若不合口,让采芙找船家热些粥。”
顾锦朝一路听着,偶尔点头应答,晨光落在他侧脸,将他眼底的牵挂映得清晰。
乌篷船泊在岸边,橹声轻轻晃着江雾。
顾锦朝扶着船舷上船,刚站稳,就见陈玄青也跟着踏上船头,抬手替她拢了拢耳后散落的碎发。
指尖不经意蹭过她的耳垂,见她瞬间红了耳根,他动作顿了顿,随即放缓力道,指腹轻轻将碎发别到她耳后,声音裹着江风的软意:“锦朝,等我一个月。一个月后,我定带着聘礼去顾家提亲,八抬大轿,风风光光接你过门,再也不让你受半分委屈。”
顾锦朝垂着眼,指尖轻轻捻着裙角。
脸颊的红晕从颧骨漫到脖颈,她却还是鼓起勇气抬眼望他,睫毛上还沾着细碎的晨露,声音轻却坚定:“嗯,我等你。”
采芙站在船尾,看着船头相顾的两人,悄悄松了口气。
那些熬过来的苦,那些替娘子揪着的心,终究是值了。
她家娘子盼了这么久的人,果然是把她放在心尖上疼的。
“该开船了,公子。” 船家在舱内喊了一声。
顾锦朝往后退了半步,扶着船舷挥手:“你回去吧,记得…… 照顾好自己。”
陈玄青站在码头的石阶上,没动,只是望着她,点头:“你也是,船上别着凉。”
橹声渐响,乌篷船缓缓驶离码头。
顾锦朝一直扶着船舷挥手,直到江雾渐渐遮住了岸边的身影,才慢慢收回手。
而陈玄青站在原地,身姿挺拔如松,目光追着那抹水绿色的裙角,看着乌篷船从清晰的轮廓,变成江面上一个小小的黑点,再到彻底融进晨雾里,才缓缓收回目光。
江风卷着他的银色长衫,他抬手摸了摸方才替她拢发的指尖,仿佛还留着她发丝的软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