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渐渐转凉,日头也西斜了些,码头的喧嚣淡了几分,可去追贼的青蒲还没回来。
顾锦朝站在石阶上望了又望,胃里空得发慌,时不时传来“咕咕”的轻响。
“娘子,要不咱们去报官吧?”采芙凑过来,声音压得低低的,眼角瞟着顾锦朝的肚子,显然也听见了那阵“空城计”。
“青蒲机灵,说不定已经去官府了,咱们在这儿等也不是办法。”
顾锦朝正要点头,身后忽然传来个清脆的声音,带着点少年人的活泼:“姐姐,你们是刚到江南吧?”
她和采芙同时回头,只见个约莫十一二岁的男孩站在身后。
他穿一身宝蓝色锦缎袄子,领口绣着缠枝莲纹,腰间挂着块莹润的白玉坠子,手里还摇着把小巧的折扇,一看便是家境优渥的模样。
顾锦朝没说话,只警惕地打量着对方。
男孩倒不介意她们的冷淡,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晃了晃折扇:“我是江南余家的小少爷余念安,看你们站在这儿好久了,是不是遇到难处啦?”
顾锦朝看着他澄澈的眼睛,又想起自家弟弟顾锦荣也是这般年纪,穿得体面又带着点天真气,心里的警惕松了些。
她轻轻点头,声音带着几分疲惫:“我家婢女去追那贼人了,到现在还没回来。我们想去报官,可不知官府在哪儿,小兄弟知道吗?”
“知道呀!”
余念安眼睛一亮,上前两步,热情地摆手,“官府在东大街,离这儿不算远,我带你们去呗!”
顾锦朝和采芙对视一眼,见男孩模样诚恳,又想着报官心切,便提着简单的行装跟了上去。
起初走的还是人来人往的石板路,两旁是卖糕点、布匹的铺子,可走着走着,街巷渐渐变窄,行人也少了,到后来竟拐进了一条只有零星货栈的小巷,路边的杂草都快没过脚踝。
“等等。”顾锦朝停下脚步,心里的疑虑又冒了出来,“这路怎么越来越偏?你是不是……”
“骗子”两个字还没说完,头顶忽然罩下来个粗麻布口袋,口鼻瞬间被一股霉味呛住。
忽然,两只糙得像砂纸的粗手猛地攥住顾锦朝肩头,指节陷进皮肉里,力道重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身旁的采芙刚要惊呼,嘴就被麻袋捂住,只漏出细碎的呜咽声,整个人被拽得一个趔趄。
顾锦朝只觉天旋地转,下一秒就被扛在肩头。
粗麻绳像浸了水的鞭子,死死勒着她的肩胛骨,每动一下都磨得皮肉发烫。
还没等她蜷起手指挣扎,“咚” 的一声闷响,整个人就被狠狠摔在地上。
手肘磕在冰冷的石子路上,棱角硌得骨头生疼,她眼前一黑,却强撑着没晕过去。
耳朵贴在粗糙的麻袋上,能清晰听见外头有人压着嗓子粗声骂:“动作快点!磨磨蹭蹭的!主家说了,这小娘们得有来无回,别留活口!”
麻布蹭得脸颊火辣辣地疼,顾锦朝像一袋没人要的粮食,被那贼人扛在肩上往前走。
每走一步,她的膝盖就撞一下对方的腰侧,钝痛感顺着骨头缝往心里钻,搅得五脏六腑都发颤。
耳边飘着采芙断断续续的哭声,混着贼人的脚步声、粗重的喘声,还有麻袋摩擦地面的窸窣声,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绝望网,把她牢牢裹在里面。
心口像被钝器砸着疼——她真恨自己,恨自己初到江南就卸下防备,竟把陌生人的善意当成了护身符。
突然,肩上的力道一松,她重重摔在青石板上!
膝盖磕得发麻,眼泪瞬间涌满眼眶,却咬着唇没掉下来。
还没等她撑着坐起,一道沉稳有力的声音突然炸响,像劈开乌云的惊雷,直直撞进耳朵里:“光天化日强抢民女,你们眼里还有王法吗?”
这声音…… 好熟悉!
顾锦朝挣扎着扯破麻袋一角,忍着膝盖的刺痛撑着地面坐起来。
只见巷口站着个穿青衫的男子,衣摆被风掀起一角,身姿挺拔得像棵青松,脸上英气里裹着几分儒雅。
是他!
是方才在码头,替她解围的那位官人!
那贼人先是一愣,随即色厉内荏地吼:“你是谁?少多管闲事!这是我们跟她的私事!”
“私事?” 陈彦允往前迈了一步。
他的眼神冷得像寒冬的冰,连声音都带着寒意:“光天化日强掳女子,这叫私事?我看你们是活腻了!”
旁边两个贼人见势不妙,转身就想跑,却被陈彦允身后的陈力拦住。
陈力握着刀鞘一扫,三两下就把人按在地上,手腕反剪着捆了个结实。
为首的贼人慌了,手忙脚乱从腰里摸出短刀,疯了似的扑过来。
陈彦允侧身一躲,动作快得像风,手腕翻折间,一掌精准拍在对方腕骨上。
短刀 “哐当” 一声砸在青石板上,弹了两下才停下。
紧接着,他脚尖利落踹在贼人膝盖后弯,力道重得让对方 “噗通” 一声跪倒,膝盖磕在地上发出闷响。
“娘子!您没事吧?” 采芙挣脱开束缚,跌跌撞撞跑过来,一把抱住顾锦朝的胳膊,眼泪掉得更凶了,“我还以为…… 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顾锦朝拍着她的背,眼眶也热得发疼,却咬着唇没让眼泪掉下来。
她抬头看向朝自己走来的陈彦允,撑着地面想站起来,可膝盖一软,刚起身又晃了晃。
“小心。” 陈彦允伸手扶了她一把,指尖带着几分微凉,掌心却稳得让人安心。
他目光落在她渗血的膝盖上,声音软了些:“姑娘没事吧?”
顾锦朝站稳身子,对着他福了福身,声音里还裹着未散的后怕,却满是真切的感激:“多谢官人再次相救,敢问官人高姓大名?今日之恩,我定当报答。”
“举手之劳,姑娘不必客气。” 陈彦允收回手时,指尖轻轻蹭过衣料,语气温和得像江南的软风,眉梢还凝着几分浅淡的善意。
不知是刻意低调,还是觉得无需记名,他竟未提及自己的姓名。
目光扫过顾锦朝膝头,见她素色裙角沾着点点暗红血渍,还洇着些尘土,他又补充道:“前面街角便有一家医馆,我尚有要事需处理,让下属送二位过去吧。”
说罢抬手召来不远处候着的随从,眼神示意了两句。
顾锦朝心口忽然漫上一阵暖意,冲淡了几分初到江南的惶惑。
这接连遇险,若不是这位官人两度出手相护,后果当真不敢细想。
她眼眶微热,连忙点头,声音里带着真切的感激:“多谢官人。”
陈彦允淡淡颌首,脚步稍缓了些,似是刻意等着身后两人跟上,才转身往前行。
采芙小心扶着顾锦朝的胳膊,两人脚步放得极缓,膝盖处的钝痛仍在隐隐作祟,每走一步都带着轻微的牵扯。可先前盘踞在心头的绝望,却像被春日暖阳化开的残雪般,早散得无影无踪,只剩满心的安稳。
医馆的木门被推开时,一股清苦的药香扑面而来,柜台后摆着层层叠叠的瓷药罐。
采芙小心扶着顾锦朝跨过门槛,陈彦允落后半步,目光先扫过屋内。
见穿灰布长衫的大夫正低头碾药,才侧身让两人先坐。
“你在这儿守着。” 陈彦允转头对身后的人吩咐,声音压得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细致,“等姑娘包扎好伤口,先送她们回客栈,路上多留意四周,若有可疑人影,立刻回报。”
下属拱手应下:“属下明白。”
顾锦朝刚在木凳上坐稳,就见陈彦允从怀中摸出个青布钱袋,指尖捏着袋口递过来。
钱袋沉甸甸的,还带着他体温的余温,她指尖攥着素色裙角,刚要开口说 “官人不必如此”,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发出一声轻响。脸颊瞬间热了,她头微微低了些,眼神里满是窘迫。
“姑娘,这银子你先拿着。” 陈彦允的声音温和得像窗外的晨光,他往前递了递钱袋,和煦的目光落在她泛红的耳尖上,眼尾弯出浅淡的弧度,“出门在外,手头宽裕些才安心。尽快与家里人联系,往后也多留个心眼。”
“这……” 顾锦朝指尖碰着钱袋的纹理,心里又暖又涩,刚要再说些什么,就被陈彦允打断。
“伤口包扎好了,就去街角那家面馆吃碗热汤面吧。” 他微微一笑,指尖轻轻收回,“我们,有缘再见。”
说罢,他没再等顾锦朝回应,转身对着陈力递了个眼神,往外走去。
青衫身影跨过门槛时,衣摆被风掀起一角。
陈力追上,脚步稍顿,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问:“三爷,您向来不掺和琐事,今日为何对这位姑娘…… 如此上心?以您的性子,不该这般周全。”
陈彦允没立刻回答,指尖摩挲着腰间佩剑的穗子,脚步没停。
巷子里的风带着药香吹过,他眼底漫开一层浅淡的笃定,心里像有个声音在轻轻回响。
不是刻意周全,是看见她蹙眉忍痛时,就忍不住想护着。他注定要做那个呵护她的人。
至于为何没说姓名,他抬眼望了望巷口,唇角勾起一点极淡的笑意。
他总觉得,这缘分不是一时的偶遇,是缠在骨血里的羁绊。不必急着说破姓名,往后相见的日子,还长着呢。他们一定会再见面的,一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