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屹寒突然想起,元景三十年,也就是太后病逝第十年,皇帝为尽孝道大兴土木,在长安北耗尽国库钱财建了一座新的陵墓,按照时节这个时候也该快修完了。
负责修黄陵的是户部,而监工之人,是三皇子薄邵,薄砚尘。
薄砚尘这个人,从小被太子压一头,鲜少能在皇帝跟前露脸,好不容易得了个监工的差事,自然要好好表现。
可这个人也够拗,上辈子崇州战后北安死了那么多年轻的青年,修皇陵劳民伤财人手也不够,他便请书说此刻修陵对不起那些家里死了顶梁柱的百姓,恳请皇帝延后修建。
这折子还没抵达皇帝手中,刚到内阁就被太子的人按下来了,直接按办事不力拖到禁卫司赏了他五十棍。自那之后薄邵的腿走路就一直不太灵光。他也因此更被皇帝厌恶。
现在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此时薄砚尘和薄屹寒也就是册封那年见过几面,说过的话超不过十句,就算他现在写信让薄砚尘出手,那个人也未必会信自己。
薄屹寒感觉自己头发都愁白了几根,午后时分天热的紧,他窝在自己的帐篷里看兵书,翻了快几十页发现自己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最后气的把书摔桌子上。
“......”
怎么才能让薄砚尘莫名其妙相信一个见过几面根本不熟没什么实权的小皇叔。薄屹寒想不出来,但是他这人一向能另辟蹊径,没正形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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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军营烛火四起,薄屹寒把军营里没什么存在感,甚至可以说屁用没有的钦天监下的一个夜观天象的小郎官叫了过来。
这人叫墨一,随军多年,大家开玩笑都喊他白饭哥。
为什么叫这个名?谁不知道他们北安军这位战王信兵书信军师信路边的狗,但就是不信鬼神,什么钦天监,观星象,统统都是唬人的玩意儿。
所以墨一这么些年了,不上战场,不参与军事,除了每个月观了星星写个自认为很精确的预报以外,几乎没事情做,实在闲了,就去帮忙切个土豆蒸个馒头什么的。
今天王爷居然想起他来了,难道属于他墨一的时代终于要来了,终于要升职了,终于要熬出头了?墨一欣喜若狂,洗了把脸把自己灰不愣登的衣领捋平,昂首挺胸的跟着五一去了薄屹寒的营帐。
路上碰见些巡查的兵士,他抬着鼻孔,走路都开始同手同脚。
“墨大人,您腿怎么了?”五一看出异样问道。
“麻了。”
五一没进营帐,替他掀开门帘子,“墨大人请进,王爷等着您呢。”
墨一的笑藏不住,嘿嘿两声。营帐里薄屹寒正借着微弱的烛光低头写着什么。
“属下见过王爷。”
薄屹寒没抬头,拿着笔杆子加快了速度,这才道:“快起,坐。”
墨一心里更开心了,还让他坐,重用铁定没跑了!
薄屹寒客气了两句,十分不经意地问:“咱们军营里有多少钦天监的人?”
“回王爷,原先有八个,前些年都起辞呈走了,现在就剩属下一个。”
“辞呈?用得着的时候都走了?谁允的?”
墨一懵了,“王爷,您说咱们钦天监说话都是放屁,所以准了他们辞呈。”
“......”
这不能怪他记性不好,他重生之前在长安待了几年,哪还记得军营里小郎官谁递了辞呈。他清清嗓子,“现在有件事,必须你去做。”
墨一眼睛都亮了,“属下愿为王爷效力!”
“圣上现在在修太后陵寝这事你应该听说了,我要你往长安递个折子,本王来批,就说你夜观天象,发现太后八字跟陵寝不合,就把你们那套这个燕那个月的搬出来,让圣上停止修葺。”
他这话说的坦然自若,烛火跳动弱了些,他看清墨一一脸呆滞,整个人傻那儿了。
半晌,墨一指指自己,“我?”
“你。”
“......”
那是修太后的陵寝啊!那位置时间是多少钦天监的大佬算出来的,他一个无名无籍的郎官,敢说这么一番话,那十个头也不够砍的!墨一欲哭无泪,“王爷,这折子属下肯写,恐怕运不到长安,属下的脑袋就没了。”
“你怕什么,刚才说了,本王来批,这折子到不了地方,直接就到兵部了,再说你又是钦天监的人,估计兵部的人未必会看,一看落款跟修皇陵有关直接转到工部。”
“可是,这样属下最多死的慢点......”
“本王保着你,你都知道这折子大逆不道,他们不会让圣上看见的,最多治你个不敬之罪,下来行刑的还是军营的人,糊弄糊弄就过去了。”
墨一还真被他说动了,半晌没说话,脸都憋红了问:
“王爷,属下能问问为什么吗?”
薄屹寒冲他笑笑,“不能。”
———
事情如薄屹寒所料,“大逆不道折”到了兵部被推到工部,工部尚书一看又惊又气,当即拿着折子就去钦天监要说法。
钦天监哪里还记得七年前这个随军的小郎官,更为这折子赶到心惊。一个籍籍无名的边关郎官,竟然冒死谏言,这帮老谋深算的人居然都开始怀疑自己了,又看了一晚上星星,才发觉墨一纯属是胡说八道,直接把罪令和“大逆不道折”一道发回了边关。
这事虽然被压了下来,可是负责监工的薄砚尘还是听到了风声,此时他因风寒咳的厉害,一边监工一边被人把脉,一边听自己侍女别枝的汇报。
别枝:“这人真是胆大妄为,修皇陵的事居然也敢多嘴,工部那边没敢往上报,又给发回去了。也不知道战王为何要批这种折子。”
薄砚尘一想说话就忍不住咳嗽,喝了几口热水咂巴出味来,“世上傻子不少,像这么胆大的傻子倒是少见。本宫有些好奇,这样一封专门为了挑事的折子发到长安来,难道就为了领罚用的?”
别枝想了想,没想明白,“殿下可有疑虑?”
“长安最近,有什么人是从边关回来的吗?”
“这,哪个边关回来的不得让大理寺和刑部审掉一层皮,要有的话咱们早知道了。”别枝又给薄砚尘蓄满热水,“奴婢想起来了,边关回来的没有,南夏回来的倒是有一个。”
“说说。”
“此人是太子多年前安插在洛阳的暗探头子,前天到的长安,叫门说自己手握密信,求见圣上。不过......”别枝弯腰,压了压声音,“让禁卫司拦下了,私底下见了太子一面,现在人还在禁卫司关着呢。”
薄砚尘咳嗽了几声,别枝赶紧替他裹了裹斗篷,听得他继续道:“奇怪得很。”
别枝点头:“可惜了禁卫司守得严,奴婢进不去。”
“太子的事让他自己折腾去,咱们不管。”薄砚尘又喝了口热水,“本宫只是好奇,南夏现在咬的这么紧,居然有暗探能回来,这时候什么重要的消息,需要他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从南夏一路北上,急于送往长安。”
“谁说不是呢,奴婢还听说南夏发了议和诏书后,洛阳便封城了,不许随意进出,想来这暗探是早在南夏出议和书前就逃出来的。”
薄砚尘没说话。
他目光悠悠,望着面前石桌上晃悠着的半杯热水。杯子中映着凉亭顶部的层层构造,薄砚尘想起一个人来。
他那个见了几面,没说过几句话,没有血缘的正在边关镇守的外姓王爷小皇叔。
短短几个月,边关先是发来战王病危的折子,继而一直急于进攻的南夏却忽然撤兵,向天下宣示议和书,与此同时,一个潜伏了十年之久的暗探越过边关来到长安。
还有边关那封奇怪的,被战王亲批的工部修缮的折子。
好像没什么关系,可冥冥中好像又有所牵绊,每一桩每一件好像都指向边关,指向那个人。
薄砚尘轻捻手指,琢磨道:“南夏发议和书后,内阁和兵部可有往边关送过密折?”
“应当没有,咱们的人并没有上报。”
“那就不对了,”薄砚尘站起身,十六岁少年已经出落的很高大,只是瘦弱煞白,病怏怏的,他说:“既然兵部没有催战的密折,内阁也没有议和的诏书,那北安军应该按兵不动才对,可前几日上朝怎么听说北安军调整军阵了。”
别枝想不明白,没说话。
长安的太阳没有边关那么灼热,正值炎夏,薄砚尘咳嗽了几声,忽然顿悟了什么。
“别枝,备车,本宫要进宫面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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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砚尘这天从皇宫出来受了刑,身上被打的没一块好地方。他并未休整,开始在长安搜寻渴望议和的文人,暗地行事。
三日后,江南、淮州、云洲、朔方一带的学子上书,恳求圣上与南夏议和。
同月,长安内今年科考上榜的举子们汇集在长安南楼,因议和一事群情激愤,上百人纷纷涌入长街。
烽火烟消愿始酬,世间黎庶盼安休。
太子派出禁卫司镇压,先是抓了十几个,剩下的举子便更加愤恨,禁卫司下手没轻重,当街砍死了几个,伤了十几个,这群人不消停,长安城一时陷入混乱。
事态一发不可收拾,圣上因此狠罚了太子,当夜,北安议和诏书便从内阁传出,张贴于长安城大小街坊。
元景三十年七月,两国议和,南北两国结束了长达七年的战争。
战王薄屹寒带着总营的五万精兵,返回距离长安最近的州城,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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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