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城的雨下了一夜,又一上午,直到中午才歇。太阳白白地挂在天上,如睡眠不足人的脸。
雨声中,林蔚查找新漫画的资料,查看邮箱,跟女儿吃了午饭,两人打个小盹,一个去幼儿园,一个去买菜。
东门果蔬超市,今日有特价的紫甘蓝,可以买来做沙拉。小晨想吃苋菜跟豆皮,再拿上娃娃菜,竹笋,西红柿,足以对付两三天了。
林蔚是那种购买目标明确的人,心里划算好,进了超市直奔目标,买上就走。
一个人拦住了她。
“小蔚,你还在生我的气?我跟你道歉,你原谅我!一日夫妻百日恩,没有过不去的!”代军铠扯住她胳膊,噗通跪在湿漉漉的地上,大声道。
夫妻拌嘴常见,丈夫跪地哀告的少有。
超市进进出出的人立即被吸引了,纷纷围拢过来,做壁上观。
林蔚愕然,看着那张黯红油腻的脸,后背冒出了冷汗。
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他如此不顾颜面地跪求,撒谎,博人眼球,一定别有用心。
但这不是说话的地方。
“你起来,有话慢慢说。”她停下挣脱,尽量平声静气地道。
“你答应我了?”他忍住膝盖处的丝丝湿气,大声道。
这个挟众威逼,她不应,只道,“你先起来,别挡在这超市门口,耽误人家做生意。”
代军铠不肯,两人僵持,围观的人开始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林蔚捏紧手机,正犹豫要不要报警的,就见小区保安挤进人群,问怎么回事。
“我跟我媳妇吵架了,正求她原谅。”代军铠抢着道。
“你谁啊?”保安认得林蔚,知道她一个人带个孩子生活,孩子的父亲早就驾鹤了,现在居然冒出个“丈夫”,一听就是骗子。
对付骗子不必手软。
保安扬了扬手里的防爆棍,“你放开林小姐,起来说话!”
代军铠怕疼,才不要吃眼前亏,反正引人注目的目标已达到了,他立即照做。
“跟我去办公室。”保安道。
“我找我媳妇。”代军铠望向林蔚,“小蔚,快跟保安大哥说说,这是咱们的私事。”
“我不是你媳妇,也不是你的恋人,代先生,请你自重。”林蔚很想扔下这个浑人一走了之,但他不会善罢甘休,昨天在墓园,今天直接找到小区了,若不解决,不知他会做出何事。
她压住怒火,对保安道谢,说他是高中校友,有事要跟自己说。
保安懵然,倒也没多问,只把林蔚请到一边,小声嘱咐,“林小姐,有事给保安处打电话,这姓代的,一看就不是好人。”
林蔚拎着菜带着浑人往小区外走。
小区外面有临街的咖啡馆,安静,适合说话。
但代军铠说肚子饿,要吃烤肉,只得去了韩国料理店。
“两份牛肉,两份五花肉,烤好了端上来,要苏子叶,一个海鲜饼,一个拌饭,加三个鸡蛋。”他不看菜单,直接招呼服务生,“一扎啤酒,果盘一起上来。”
已经过了饭点,店里不挤,只两桌散客。代军铠选了靠窗的软座,大大咧咧地坐下,林蔚坐在他对面。
服务生送上小菜,大麦茶,两份南瓜粥,两套餐具。
林蔚不吃不喝,代军铠只让了一次,就不再劝,把两碗南瓜粥都喝了。
喝得很快,差点呛到。
林蔚诧然,印象中,他是个斯文的人,坐有坐相,吃有吃相,但现在看起来,怎么像个点工,就是那种劳务市场,等着工头叫的劳务工,做一日,吃一日,不做无食。
她耐着性子不说话,且等他吃饱。
菜一样样地送上,他狼吞虎咽,吞盘吞筷,很快就吃了个干干净净。
“还要再加吗?”见他将西瓜皮啃得干干净净,她一时没忍住。
“饱了。”他往后一倚,靠在椅背上,“小蔚,你还是心疼我!”
林蔚不接这话,“说吧,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别说,你要娶我。”她盯住他,“你跟我,没有缘分。”
你跟我,没有缘分。
这话是他说的。
十一年前,她母亲临终之际,放心不下她,想让她有个归宿。慌乱中,她只得去求他。
毕竟,两人是青梅竹马,有些话虽未挑明,但彼此心知肚明。
“就是做个戏,让我妈放心,我不会真缠着你。”家道败落如她,还未攒够嫁妆,不敢奢望。
“小蔚,这种事不敢乱应的。”他忧心忡忡地道,他父母早就告诫过他,不许他跟她来往,否则就不送他去美国留学。他想去美国,开眼界,长见识,成为精英人士。
她继续哀求,“我可以写保证书的,你放心!”
吃过晚饭遛弯的人,向两人投来好奇窥探的目光。
他恐惧地后退,偷偷下楼见她已是犯了家规,若是给父母知道,他就不用……得赶紧打发她走。
“小蔚,你跟我,没有缘分。你加油吧。”
他扔下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回了家。
“怎么会!”代军铠笑望着她,“除了我,你还能嫁谁?那个小子?”
她一怔,他又道,“姓孟的就是个骗子!”
“与他无关。”她立即道,“你到底有什么事?若这事,就不必谈了!”
见她要走,代军铠这才切入正题,“好啦好啦,逗你的,我来是跟你谈合作的。”
“合作?”
“你漫画的一应改编权,给我们公司吧。”
他喝下一杯大麦茶,“我们公司初创,价格上,你让让我们!小蔚,你最心善了!”
一顶高帽,两句奉承,就想合作,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
“我已经跟别家签约了。”她淡声道。
“可以毁约嘛!”他笑,“你现在这么火,他们不敢怎么样你的!”
这简直是无稽之谈,在商言商,不讲诚信,商行不通。她父亲早就告诉过她,尽管他,他们全家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但不会改。
“不行。”她断然地,“这事别再说了。”
“那你之后的新漫画呢,签给我们,总可以吧?”他不死心。继续道。
“我们公司虽是新创,但大家都很有干劲,你就给创业的人一个机会嘛!”
创业艰辛,她自是知道,那些无人问津的日子里,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只有天知道。
但是他,林蔚心里打了个问号,“我跟别……”
“你先别急着拒绝,看看我们公司嘛。”他拿出手机,调出一张长图,放到她面前。
鑫达传媒有限公司。
好像在哪儿见过,林蔚打开自己手机,登录手机邮箱,垃圾箱里,赫然一封鑫达传媒的邮件,中午发的。
她立即把他的手机推回去,“不合适,你们另寻合作伙伴吧。”
这鑫达传媒,之前就来过邮件,她查看过其资料,发现成立短短两年间,就有六场商业官司,都是被告方。
当然,商场如战场,纠纷难免,但初创公司就这般是非缠身,不是好事。
“不行?”他脸上的笑淡了,声音也冷了。
“不行。”
“真不行?”
“真不行!”
“好吧,我回去跟老板说。”他拿起茶壶,给自己倒大麦茶,一不小心,碰掉了筷子。
他不捡,只抬脚猛踢。
这空档,林蔚注意到他裤脚,灰色西裤脚上,有破洞,是那种烟蒂烫出的洞,而他的脚腕上,有伤痕,隐隐的,很长的一条,从白袜边露出,如赤链蛇。
她的心莫名一跳,本能地想离开。
她也就这样做了。
出了饭店,过马路,朝小区门口急走。
忽然,鬼使神差地,她回头看他。
他还坐在那儿,正隔着玻璃望着她。
见她回头,扬手,做了个抓拧的手势。
林蔚拎着菜急急往家走。
一出电梯,就见家门口立着道黑影。
她吓了一跳,代军铠这是要……
那人回头,她愣住,是他。
“林蔚!”孟鸿迎上来,接过她手里的环保袋,“回来了!”
语气是期盼的,还有些焦急,他刚要给她打电话的。
她点点头,并不说话,怕暴露心跳,拿钥匙开了门。
“琴在那儿……”她话没说完的,他已抱住了她。
她的后背贴进她怀里,他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对不起,林蔚!”
他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寻见她!一想到这些年她独自承受的那些,他就心如刀绞。
“我们……”
后面的话尚未出口,她却忽地挣脱了他。
他不妨,一个趔趄,碰到椅子上。椅子撞上餐桌,嘭的声响。
他吃了一惊,想要解释什么,就见她如临大敌地望着自己。
“林蔚——”他站稳,向前一步。
她立即道:“别过来,别碰我!”
她冲进卧室,拿出那红色登山包,扔给他,“走,以后不要来!”
语气是斩钉截铁的,态度是秋风扫落叶的,孟鸿顿时就懵了。
不过一日没见,她怎么就如此讨厌自己!
“怎么了,林蔚,我哪里错了,你告诉我!”他不动,只是问。
没有回答,她把大提琴、登山包拿到门外,复又推他走。
“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怕伤着她,他没太用力挣扎,她却是用了全力。
拉拉扯扯间,他就给推到了门口。
“林蔚——”
“我讨厌你,再不想见你!你再来,我就报警!告你私闯民宅!”她急言快语地说完,又狠狠一推,终于,他被推出了门外。
嘭,大门关上。
室内安静如斯,林蔚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午后的日光穿窗而入,在地上拖出一层白影。
林蔚立在客厅,慢慢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适才的做法有多鲁莽,多不近人情。
但不后悔!
她抬眼,看见墙上挂着的那幅《且快乐》。
快乐很难,平静都难求。一个苦笑漾上唇角,她猛地攥紧手,不怕,兵来将挡!
她回卧室,从衣橱里找出瓶防狼喷雾,但已经过期,便又拿手机下单。
想了想,又追加了一根电棍。
有人敲门。
她打了个哆嗦,捏紧手机,慢慢走到大门后,从猫眼里一看,是快递小哥。
啊,她松一口气,开门签收,是给女儿买的墨水,还有田字格纸。
小晨日日练琴,字也没落下,只从每日的四张纸,改为两张纸。
总要有取舍,既然要走琴艺,书道必得退让,毕竟时间有限。
这六大本格纸,够她用好久了。
林蔚把纸墨送进女儿房间,放在书桌上,目光扫到桌角的笔筒,不由一愣。
那是个竹雕笔筒,筒身以东阳刀法刻有童子闹学图。
是他送给小晨的春节礼物之一。
另一样是一桶手工巧克力。
小晨四月才吃完,那透明的巧克力桶被她放在床头柜上,装着她的宝贝:红纸船,小鹿发卡,竹蜻蜓,鼓槌,鱼灯。
林蔚收回视线,默默回到客厅,但客厅里也有他的物品。
鞋架上的蓝拖鞋,阳台晾衣架上的黑西服。
说不出的懊恼涌上心头,她冲进卫生间,但触目处是他的白色浴巾。
他。
他,太可恶了!
怎么就不能把东西收齐一并带走!
她突然发现自己无处可躲,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