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刚才看见孟老师了!”一进家门口,书包没放的,林晨一立即报告路上见闻。
“就在楼下,但没等我过去的,他就坐上出租车走了。”
林蔚一怔,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墙角的那把大提琴上。
他不取琴么?还有行李!
“不是孟老师!只是跟他像的人!”跟在晨一身后的李晓剑不以为然,“孟老师的话,一定会上来!”
晨一不服,“我不会看错!”
“隔老远呢!”晓剑自有道理,“不过,兴许孟老师是来找别人的!”
“他在咱小区还有别的朋友?”
晨一纳闷,望向母亲,“妈妈,你知道孟老师的朋友是谁吗?”
我怎么会知道!管这么多干嘛!林蔚只觉无名火又起,但强行压住,她摇摇头,招呼两个孩子吃点心喝茶水,又问学业功课。
不一时,变了天,只见墨云压空,凉风狂吹,很快的,雨点就砸了下来。
唰,唰,雨气挟着草气、木气、花气,还有大地的厚气,直往屋内扑。
林蔚关好窗扇,又同晓剑上六楼,关门关窗,收晾晒的被褥。
一通忙乱,汗都出来了。
雨势不减,越下越大。暮色提前降临。家家户户亮起了灯。
林蔚记挂赵岚,这突来的雨,超市不知收拾好了没?
正要打电话问的,赵岚笑着叩门进来。
“天气预报总算准了一回,说5点下雨就是5点。”她拿纸巾擦胳膊面上的雨水,“我跟小范早早准备,一点儿也不忙乱。以后这预报,还得看。”
她让儿子快写作业,自己在餐桌前坐下,同林蔚商量开新店的事。
“老李确定转业,给安排到了凌河市的工商局,做科员。他不适合。”赵岚急言急语地道,“他在部队待久了,只会带兵,机关的那一套他不熟,也不适应。——我就想着,让他自主择业,部队也鼓励嘛,跟我干超市。”
她拿出手机,调出几张照片,让林蔚看,“这铺面就在隔壁的鑫丰小区,原来是卖米面的,只要简单装修就能开业。但要价高,一签三年,还得一次性缴清。”
“费用不是问题。”林蔚道,“但李连长同意吗?”之前他不是嫌抛头露面的不体面,反对赵岚做吗?
“他还能做什么!”赵岚倒是成竹在胸,“那点安家费也做不了大买卖!他总不能坐吃山空吧,晓剑的房子还没买呢!”
不等林蔚接话的,又道,“就算他不做,我自己也要做的,福临门超市第二家,我划算好久了!”
如此,林蔚也就不劝了,壮志不可催,雄心不可灭,她送上祝福并后援,说有需要她做的,尽管开口。
晓剑写完作业,四人吃了炖鹅,又耍了会儿,赵岚母子告辞回家。
晨一开始练琴。每天四个小时的练习,因上学分成了两个时段,早上一个半小时,晚上两个半。
叮叮咚咚的琴曲中,林蔚收拾完厨房,回了卧房,将要翻书的,一眼就看见那红色登山包。
上午拿进来时,放在玄关、客厅都太刺眼,她就给放到了卧室书橱边上。
本以为他会立即取走的,现在……
他怎么还不来呢,真不要了?还是生气了!
自己那样赶他走,他气……就气吧!
雨水落在玻璃上,模糊了窗外的一切,却阻不断火车的高速前行。
孟鸿坐在临窗的位子上,拿着手机预订宾馆。
临时入住,又是周日,合适的宾馆并不好找,不是已满,就是太贵。
划拉半天,终于选定一家,是万城医科大学的招待所。
虽说距离目的地有些远,但安静。
支付,提交订单。
一个电话进来,是袁鹏的。
“明天几点到?我去车站接你。”
孟鸿正正身子,尽管前后身旁都没人,还是压低了声音,“抱歉,我临时有点事,明天过不去。”
“什么事?要帮忙不?”
“不用,就是得几天时间。放心,误不了活儿,袁经理!”他故作玩笑,“我现在就这一份编曲工作,一定上心!”
学编曲,是陆总的提议。在他签约天雄第一年的年终答谢宴上,陆总说,他可以试着学学编曲,既能对乐曲有更多层面的体会,也能对现有的音乐趋势有更好的了解。
“孟鸿,不要给自己设限,只做个琴手,演奏家。你的能力不限于此。”
他不是很明白,但陆总的话还是要听的,于是开始学习,很快就入了门,几年下来,技艺大进,编的曲子入了袁鹏的耳,就给拉着参与项目。
大多他都给推了,因为没时间。
但万没想到,编曲现在会成为自己的“救命稻草”,救他于“无业徘徊”中。
这可真是柳暗花明啊!
挂上电话,孟鸿揉揉眉心,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养神,贵在静,但他心绪如麻,念头一个接一个的,根本静不下来。
“我跟小蔚是青梅竹马,她的心思我最清楚不过。”
“她不喜欢小的,不成熟,没担当。”
“你敢耍我!你等着,臭小子!”
“你一定会后悔的!”
…………
列车播报,打断了孟鸿的思绪,“各位旅客,终点站就要到了,请您做好……”
他睁开眼,收拾随身物件,也没什么,除了手机,充电器,就是钱包,登车时,沛城并未下雨,连雨伞也没带。
但窗外雨还在下。
他下了车,随着人流出站,直接打车去万城医科大学招待所。
万城距离沛城八百里,只三个小时的高铁就到了。
此时华灯已上,行人匆匆。孟鸿隔着车窗,慢慢瞧看,高楼矗立雨中,投下片片阴影,与绿化树的影子重叠,特别浓郁。
这万城,是邓晓艾的家乡,有山有泉,大二那年五一,他受邀,来玩过。
但他不知道,她的家就在这里。
之前看她的户籍信息,只惊喜她也在沛城,却忘了她的身份证号,前四位跟自己的根本不一样。
太粗心了!
如果早知道,他是不是就能早一日找见她?
“林蔚!”他在心中呼唤她的名字,“等等我,我一定去找你!”
这夜,他睡得并不安宁,怪梦一个接一个。
天刚刚亮的,他就醒了,躺在床上,拿起手机,看着她的号码与微信,犹豫半天,点开了手机相册。
一个名“心”的相册夹。
点开,赫然全是她的照片。
她坐在小凳子上,低头吃土豆炖鸡。
她拿手机拍积木搭建的城堡。
她系着围裙在厨房烧饭。
她坐在病床上,描描画画。
她立在展柜前,看错金博山炉。
他反复看,看得嘴角上翘,继续看,直到闹钟大叫,这才恋恋不舍地起身,洗漱,下楼吃早饭。
早饭是自助式的,在招待所二楼大厅,盆盆盘盘地摆了满满两张长桌子。孟鸿无甚胃口,只拿了一碗甜沫,两个煮鸡蛋,一碟白灼菜心。
慢慢吃完,又去大学校园里溜达。
此时雨已经停了,朝阳未升,大团的云彩铺满天空。赶着上课的学生们急匆匆地奔向教室。
不怕人的鸟雀在枝头唱歌。
空气中满是青春的气息。
青春,大学,雨后,每一个都是浪漫的别称,令人赞叹与憧憬。但孟鸿顾不上,他只是觉得时间过得慢,简直度秒如年。
好容易挨到8:30,他立即致电万城一中教务处。
“老师,我是32级的学生,想联系同学林蔚,但没有她电话,也不知她家地址,您能帮忙查一下吗?……我是代军铠,理科四班……好……您稍等,我记一下,张家井小区……”
张家井小区,万城的老小区之一,正在修建道路,机器轰鸣,尘土飞扬。
孟鸿下了出租车,绕过黄色警示牌,快步进了小区后,根据门卫的引导,绕过施工区,沿着条植有龙抓槐的小路,到达8号楼。
楼高六层,无有电梯。灰色的楼墙上是爬山虎的深绿叶子,层层叠叠,风一吹,露出嶙峋纠缠的茎枝。
四单元的楼道里黯黑无光,孟鸿闭眼片刻才能视物,只见水泥台阶上有杂乱的脚印,广告纸,果皮。
走廊灯,只剩灯口,并无灯泡。
一股霉腐气直冲鼻窍。他皱皱眉,提步快走,一口气奔到六楼。
楼上共两户,门对门,中间那巴掌大的地方堆满杂物。
孟鸿小心移步,视线落在601那脱漆的绿色防盗门上。
看了一圈,并无门铃,只得抬手轻扣。
“谁呀?”一个大嗓门的男声传出。
“你好,我找林先生……”
“你找错了,这没姓林的!”
哐啷声响,对面的门开了,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伯探出头来,“林家早搬走了!这房子换了好几波人了!你是来要账的?”
孟鸿心惊,立即否认,“您知道,林家搬哪里去了吗?”
老伯摇头,旋即关上了门。
楼道安静如隧道,孟鸿走了好久,才看见光亮。
他站在单元门口的小花圃外,茫然四顾,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次来万城,他是想见见她家人,“曲线救国”的,但自己似乎莽撞了。
他看看手里的礼盒,不觉叹一口气。
一个卖水果的商贩骑着三轮车过来,向他兜售甜瓜草莓。
“本地的,不打药,甜着呢!”
孟鸿刚要拒绝的,见那商贩上了年纪,不由心下一动,要了一个甜瓜。趁约秤的空,他同他打听林家。
“你是谁?”那商贩打量着孟鸿。
“我是林蔚的同事,路过,过来瞧瞧她。”
“你找错地了!”商贩拍拍甜瓜,看着孟鸿,“这瓜你买给她的?”
见他点头,立即道,“那不用了!”
把甜瓜放回瓜堆,“她早走了,不在万城。她没跟你说吗?”
孟鸿摇头,“那您知道她家人在哪儿吗?”
商贩默然,半天才长叹一声,“都没了!”
“没了,什么意思?”孟鸿又问,语气急切中带着不可置信。
“没了就是没了,还能什么意思!”商贩瞅他一眼,就要走的,却被他按住车把,“老伯,您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好人不长命呗!”
林蔚的父亲,林继恩,是做水果批发的,能吃苦,讲诚信,生意红红火火,是第一批在张家井小区买房的人。
他是个热心肠,自己日子好了,不忘帮衬亲戚朋友。他有两个很要好的朋友,吴永乐,马大有,一个做货运,一个做海产品。
两人都想扩大规模,需跟银行贷款,请林继恩做保人。
林继恩欣然应允。
“那时,老林的妻子,劝过他,让他仔细点儿,保一家就好,保两家风险太大。但老林听不进去,说都是朋友,不能厚此薄彼。结果吃了大亏。”
担保人是要承担连带责任的。吴永乐、马大有到期还不上钱,银行直接起诉林继恩,要他这个担保人赔偿损失。
林家的存款,房子,车子,都折了进去。
果商们闻风都来催收货款。
林继恩气恼羞愤之下,心脏病发,撒手归西。
“那之后,可苦了老林媳妇跟孩子了。”
老林媳妇,生产后一直体弱,只在家做饭洗洗涮涮,但此时,为了还上货款,只能咬牙出来做工。
五十多岁的人,找不到好活,在超市做保洁。
“林蔚那年刚读大一,寒暑假都不回来,要打工攒钱。母女俩拼死拼活地熬了五年,窟窿终于堵上了,老林媳妇也撑不住了!”
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
雨水打湿了板房的蓝钢瓦,工人们急吼吼地收拿挂绳上的衣服。
不远处的工地上,吊车在移动,脚手架上还有人。
这里是万城的郊区,原来的城乡结合部,现正修建新楼。
看着那乱七八糟的一片,孟鸿只觉心堵得厉害。
这就是她住了五年的地方。片迹不留。
“小伙子,你见到林蔚,告诉她,吴永乐,马大有也都没了,让她别再记恨了,好好过日子……”
孟鸿把礼盒交给商贩,“谢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