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蔚孟鸿,一前一后,走到墓园外的停车场。
“林蔚,我没开车。”
她心里还窝着火,是那种理不顺却无法言说的无名火,只想赶快离开,谁也不理。
“打车就是。”她冷声,“能来就能回去。”
“我要去拿大提琴。”他走到她面前,按住她双臂,恳求式地,“我开车,你歇一会儿,好不好?”
回答他的是一个男声。
“不好!”
“你放开小蔚!”
两人一怔,扭头就见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到了近前。
男子三十多岁,好样貌,高身量,半寸头,开口自来笑。他走到林蔚身边,“小蔚,别怕!”
说着就要拉她的,却被她断然避开。
“你走!”她对孟鸿道。
“林蔚……”孟鸿愕然,还想说什么的,就被她反手推了一把,“走!”
她的气力很大,他一个趔趄。
“走吧,再不走,我们报警了。”男子笑着插言,漫不经心地打量孟鸿,看着倒是人模人样,可惜不痛快,没眼色,这死缠烂打的招式,林蔚根本不吃。
跟他配合似的,林蔚拿出了手机,又对孟鸿道,“你走不走?”
孟鸿愣住,旋即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他走得很快,惊吓了路侧柏树下一只黑猫。
喵呜,黑猫叫着,跐溜爬上树,蹲在树杈间,眺望下面的两脚兽。
“好久不见,小蔚。”男子笑着,上前一步,“我回来了,咱们……”
“你走!”林蔚望着他,一字一顿道,“我再不想见到你!”
男子诧异,却不惊慌,也不尴尬,继续道,“之前是我不对。请你原谅!我现在回来,就是忏悔弥补的。小蔚,请你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你的铠哥哥!”
铠哥哥!
多么熟悉的称呼,自打她懂事起,她就跟在他屁股后面,一口一声地喊,喊得真心实意,诚心诚意。
她想当然地以为,他,代军铠,会是她的铠哥哥,一辈子!
但是。
生活从来没有如果,只有但是。
但是,他拒绝了她。
拒绝了她的请求。那是她唯一一次请他帮忙,他回绝了。
于是,她的母亲抱憾而终,死不瞑目。
此刻,她的母亲就躺在墓园里,他却口口声声地要补偿,拿什么补偿,怎么补偿!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遗憾永远无法弥补,就像今天的月圆永远无法补足昨日的月缺。
“小蔚,”见她不应,他又道,“我是真心的,请你相信我,我一定好好……”
“不必,我不需要!”她举起手机,“你不走,我就报警了!”
“小蔚……”
“不要这样喊我!你没资格!”
她不会骂人,从读高中起,就自我规训,要做温良敦厚之人,有话好好说,此刻却是后悔,但也来不及学了。
“从今往后,你是你,我是我,你我只是对面不识的陌生人!”
林蔚驾车离开,代军铠停在原地,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像猎人看见肥鹿,一击不中,准备再次出手,又像精明的商人,见到可居的奇货,一次谈不拢价格,可以二次谈判,也像嗜毒成瘾的赌徒,瞅准了机会,准备下大注,一举翻身。
他沿着路,慢慢走着,没一会儿就觉得热,不由松了松领带。
忽然,一道人影从路旁闪出,挡住他去路。
是刚才那小子!
他居然没走!
“你以后不要纠缠林蔚。”孟鸿开门见山地道,语气很是尖锐。
代军铠笑,“你是谁?”
不等他回答的,又道,“一个后辈,也敢指手画脚!不自量力!”
他挑衅地看着他,“林蔚不喜欢你!她打小喜欢的就是我!”
“不可能!”孟鸿脱口而出,声音微颤。
“你就骗自个吧。”代军铠定了心,“你没出生,我俩就手牵手上学了!你上小学,我俩就商量以后要做什么行业,是在万城定居,还是去北京发展!”
一顿,继续道,“你想追她,没门!只要我在,她一定选我!”
孟鸿哑然,只觉脑壳鼓胀,太阳穴急跳。
蓦地,她驾车离开的一幕闪现。
不对,若她真喜欢他,岂会扔下他不管!
他不过是一厢情愿。
想着,恢复镇定,“你也就逞嘴,根本没有把握!林蔚不会选你!”
代军铠怔愣,没唬住!这小子不傻!但还是嫩了点儿,一心想护她,那就要付出代价。
“你根本不了解小蔚!”他慢慢开口,“小蔚的有三个心愿,你知道吗?”
孟鸿无言以对。
“我可以告诉你,但是呢,有个条件……”
家门口放着个红色登山袋,林蔚看着,先是一愣,旋即就嗅到了熟悉的松香。
他的!
他倒是放心,就这样放着!
林蔚很不想管,但丢在门口太不像话,要是给人看见,一旦追问,于是给拿进了屋。
她在餐桌前坐下,倒了陈皮水,大口大口地喝。
心中乱糟糟的。
代军铠居然回来了!
他还敢来寻自己!
他怎么敢!
但凡有点羞耻心的人,都不会……
等等,林蔚忽地坐直了身子,他,大改样了!
身为漫画家,她练就了一双过目不忘的眼睛,有时速写本用完,现场来不及描画,等回到家,依旧能一丝不错地复刻出来。
她想着,回卧房拿了本跟笔,仔细画下代军铠的容颜。
还是那五官,但气色不对!原本白净的脸,有些黯红,眼珠也发红,浑身有一种说不出的油腻,就像宿醉未醒的人!
他不是在美国读计算机么!
噢,早毕业了!
那这些年,他在做什么!
倒不是关心,而是警觉,所谓面由心生,一个人的过往都写在脸上。
大变样的他,定是经历了大事。
面变心改,他来找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
林蔚想不明白,但下了决心,井水不犯河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有人敲门。
她吓了一跳,以为是他,却是赵岚,手里端着个大铁锅,锅里是炖鹅。
“今儿母亲节,晚上咱们吃一顿!”
“妈,咱们去医院吧。”孟妍对躺在床上的母亲道。
陈巧芬摆手,“只是低烧,吃两片药就是,不用折腾。”
“这都第几次了?”孟妍坐在床侧,掰着指头,正月底,二月中,三月初,“您别不当事,咱们做个检查……”
“查什么!过度检查,没病也给查出病来!那消毒水味,我才不要闻!”
母亲拍拍女儿的手,“放心,我的身子我有数。”
她换了话题,“今天怎么回来了?不忙了?”
“忙啊,但今天过节,母亲节,我再忙也得回来,不然您该骂我白眼狼了!”
“咱家不兴这个!过不过节的,我都是你妈。”
“是,母亲大人!”孟妍做乖巧状,“今天,就让女儿聊表孝心!您跟我去趟医院,不麻烦,很快就能……”
母亲翻个身,“我不去!再说这个,你就回吧!”
“好好,咱不去。”千孝不如一顺,孟妍见势不好,只得打住话头,问母亲中午想吃什么。
“你别乱点,冰箱里的菜还没吃完。”陈巧芬合上眼睛,“你看着做,做好喊我就是。”
孟妍的厨艺进步不少,但她今天一点儿也不想烧菜,她进了厨房,想了想给孟鸿打电话。
一接通就被按掉,再打,又被按掉。
做什么!你个无业游民!
她立即微信他。
“妈想吃你烧的菜,今天是母亲节,你快点回来!”
将发送,就听大门响,探头一看,正是孟鸿。
“原来你到了!我还以为……”见他脸色不对,她眨眨眼,“怎么了?可是杜晴可又找你麻烦?”
年后,一整个春天,孟鸿没开一场音乐会。刚开始,孟妍还没觉得什么,但后来见他待在百花小学不走,也不练琴,这才惊觉不对,一问,才知道,杜晴可以推新人为由,没给他安排任何工作。
“不是。”他淡声道,径直去开冰箱,“妈呢?”
“睡了,又发低烧,我让她去医院也不听。”
孟妍跟在他身后,“你别太好说话!杜晴可就是欺软怕硬!推新人,旧人就不用吃喝了?她就是故意的!我跟你说,她跟那新人,不定打什么主意!你小心点!被给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孟老师,你改行当侦探吧。”孟鸿拿出乌鸡放进盆里,拧开水龙头,又拿出香椿芽,鸡蛋,小黄瓜,戴上围裙,开始备菜。
“我跟你说真的,你别不当回事。”孟妍急道。
“你要真没事,就帮我把大枣、当归洗了。”
“自个做吧,我还有事。”
孟妍又去看了看母亲,见她依旧睡着,拿体温枪测试额头,降了0.1,37.9度。
看样退烧药管用,那就好。
她回到自己卧房,开了笔记本电脑,检索出凌河市教育局的官方网站,略一犹豫,还是点了进去。
乌鸡汤,香椿芽炒蛋,清拌小黄瓜,酱牛肉,杂粮饭。孟鸿把菜端上桌,先去请母亲用饭,又去请父亲。
孟妍听见动静,自个从卧房出来,拿了饭勺,给大家盛饭。
陈巧芬睡了一觉,精神好多了,身上也有了气力,笑吟吟地坐到饭桌前。
看见妻子的笑容,孟振云心情大悦,不觉间,话就多了。他问一双儿女,最近工作如何。
“还那样,上课,下课,食堂,宿舍。”孟妍扒拉着饭碗,声音淡淡的。
“为人师表,态度要端正,行为上要以身作则。”见女儿不似往日活跃,大有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架势,孟振云立即摆出严父的面孔,一本正经地训话。
“十年寒窗才读大学,孩子们不容易,往后还要就业。你是老师,是过来人,能教的都要教。”
个人经验极其有限,每个学生也不同,时代又是日新月异,身为老师,真正能教的,不过是些老生常谈。
学生们并不爱听。
但孟妍没有分辩,她知道,只要自己多说一句,父亲会有百句千句扔过来。
为求清清静静地吃顿饭,她立即应是。
孟振云看了儿子一眼。
孟鸿说有编曲的工作,明天去岩市。
“还是跟袁鹏一起?”
“是。”
从百花小学回沛城的路上,孟鸿接到了袁鹏的电话,请他负责新剧的音乐,之前《宝镜杀》的配乐大受欢迎,播放量已经破亿。
孟振云又看他一眼,“音乐会呢?”
“等公司安排。”
等,就是没有。杜晴可仿佛忘了自己,已经很久没联系了。孟鸿虽诧异,倒也没多想,也不生气。这段时间,要真有音乐会,他也没法帮老九。
在百花小学的日子,虽清苦,却也甘美,在山川日月的怀抱里,人变得安宁,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自己的心,知道心之所向。
饭毕,孟妍主动洗碗洗筷。
“还不走?”她瞅着孟鸿,声音忽地变低,“你的琴还没拿吧?”
自然是要拿的,但不是今日。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