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日头也犯困,躲到云后再不肯露脸。
孟鸿慢慢开着车,其实从百花小学往镇外走,路都是沥青的,可以常速行驶。
“孟妍,没跟你说什么吧?”他忽问,因为他发现,在学校里,她总时不时地就看看邓晓艾。
“说了,说你教课,很吃力,却又不肯让她教。”她靠在副驾椅子上,淡声道。
“那是刚开始,现在好多了。”他立即解释,“等新老师来了,我就让贤。”
她看他一眼,拿不准他是否知道自己妹妹的心事。
他出面的话……不,不,不能八卦,不能泄密。如此想着,她面上就是一幅欲言又止的神情。
他一眼瞧见,笑问,“想说什么?”
“那个,邓校长他……他,多大年纪?”
“跟我一样大,我们是同学,也是舍友。”说着,扭头看她一眼,忽地提高了声音,“他有爱人。”
“谁?”她的心忽地提了起来,难道他也喜欢她,只是都没说破!
“卢芳。”
话音未落的,他停住了车子!
林蔚一愣,卢芳,是谁?不管是谁,都对孟妍不利!
她刚要再问的,就见孟鸿推开车门,下了车,往前走,前面是条河,名凌河,河上架着座石桥。来之前她查过资料,知道这百花镇隶属的凌河市,就是因这凌河而得名。
他立在凌河边,一动不动,春风吹起他头发。那头发该剪了,长长的,风一吹,有些乱。
看着他,林蔚又生了一种猜想,他也喜欢这卢芳,而卢芳喜欢邓校长?
这也太乱了,但人的感情不就是纷乱无绪,不讲规矩,不守秩序的吗?
她默默看了那背影一会儿,决定不掺和这糟乱情事,还是先走为妙。
过了这凌河,就是沛城地界,送君终有一别,就在这儿吧。
可是,她将要挪到驾驶座上的,就发现没有车钥匙。
再看他,果然,右手里拿着那钥匙。钥匙系在个田园狗仔上,此时,狗头正从他掌心探出,欢天喜地地瞅着她。
她只好过去。
“我就……”
“卢芳是在这儿溺水的,只有22岁。”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
卢芳是他们班唯一的女生,从大一起,暑假就来这百花小学支教。
她家里是做果品生意的,她虽学艺,却也有着经营的头脑。第一次来这儿,她就发现,百花小学后的那座山居然是秃的,靠山不吃,只吃善款,是不行的!
她请家里帮忙,找了农学口的人来看,发现适合种柿子。
虽说柿子三四年才能挂果,但后劲大,能持续结果一二百年。柿子又能做成系列产品,只要打开销路,别说养活百花小学了,连百花镇也不是问题。
她当即找镇长谈。
镇长也想造福一方,于是一拍即合。
两人做了分工,卢芳负责购买柿子树苗,剩下的种植管理,镇长自会请镇人担当。
卢芳很是尽心尽力,于第二年春同着苗木商送树苗过来。结果在经过凌河时,那车忽地撞上石桥柱子,坐在副驾驶的卢芳被甩出去,落进了河里。
河面起了细波,一层层的,从对岸涌向近前,好像要抓住人脚似的。林蔚立着,看着,忽觉寒湿侵身,不由打个寒颤。
良久,孟鸿终于讲述完毕,他没有动,立在那儿,沉默如孤松。
林蔚看他一眼,不问不劝不催。
清明时节,怀念由心,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
两人的影子,铺在地上,遮住了一丛黄色小花。
电脑屏幕发出幽白的光。鼠标滚动,页面慢慢上移。林蔚目不转睛地瞧着页面上的信息条目。
忽然,目光一亮:卢芳,如花绽放……
点进去,是一篇悼文,详述了卢芳的支教生涯,还有一张生活照。
姣好的面容,灿烂的笑。
最是青春年少,未来有无限可能。
她却选了很难的一种。
为什么?
她的诗歌给了答案:
“总要有光
就让我
做一捆芦柴”。
她做到了,只是灼伤了爱她的人。
邓晓芒,一夜白头。
从百花小学归来,鬼使神差地,林蔚忍不住搜索卢芳的种种。
但越是了解,越是难过。
花一样的年纪,就这样随风飘散。
需要做点什么!
林蔚靠坐在电脑椅上,心潮激荡,心绪纷乱。
不做点什么,她心难安。
对了,她的心愿是百花小学能自力更生,就算无有善款,也能运转良好。
百花柿子,对,只要百花柿子系列产品长销,资金就会源源不断……
林蔚拿起笔,在记事本上快速记写。
窗外,新月如钩。
渐渐的,月西斜,月落,隐入晨曦。
林蔚掷笔,青黑眼圈的双眸,闪闪有光。
新漫画定了名,如意。
柿柿如意的如意。
她要为她创作一本漫画。
当然,创作高于现实,需要改头换面,需要添油加醋,需要曲折回绕,需要变不可能为可能。
这就需要大量细节支撑。
细节来自素材。
她开始搜集素材。没日没夜,孜孜不倦,如走在遂道的人,一眼瞅定前面的微光,就步履不停地奔过去。
“妈妈,祝你母亲节快乐!”这日早上,小晨上学前,忽地拿出一幅字帖,交给她。
帖上写的是王冕的诗:
“灿灿萱草花,罗生北堂下。
南风吹其心,摇摇为谁吐?
慈母倚门情,游子行路苦。
甘旨日以疏,音问日以阻。”
原来昨日幼儿园老师告诉她们,今天是母亲过节,要祝妈妈节日快乐。
过节,自要礼物。
她问老师,古代可有母亲节。
老师告诉她,母亲节是近代兴起的,但古代自有表示母亲的花,萱草。
萱草,又名忘忧草,佩戴能解忧思。
刚好,她临摹的诗词中有王冕的《墨萱图诗》,问过老师,正是表达母子情深的,可以赠母亲,于是回家端端正正地写了。
“妈妈,我要抱你一下。”她又道,沉浸在欢喜的中的小女孩,并未留意到母亲脸色的突变。
只是一瞬,林蔚立即掩饰住了。她蹲下身,接受女儿深深的拥抱。
“谢谢小晨!”
小晨高高兴兴地去了幼儿园。今日有母亲节特别活动,参观沛城博物馆。
大班的她,已能自行上下学,并不需要母亲的接送。晓剑也会同她一道走,那幼儿园,名向日葵的,就在小区里,很近。
林蔚慢慢在沙发上坐下,看着那诗帖愣神。
很快,泪水溢出眼眶,一滴一滴落下,打湿了纸,模糊了字。
母亲节,她从来不过的。
母亲节,是她母亲的忌日。
子欲养而亲不待。
世上再没有比这更遗憾的事。
遗憾如刀,刺破心,永不愈合。
林蔚跪在母亲碑前,久久不起,那些旧事,如潮水涌上,几要把她湮没。
直到有人唤她。
是墓园工作人员,见过祭拜的,但没见过这种不走不动的,好不吓人。
“哦,我没事,我这就回了!”她急急拭泪,一步一跌地慢慢离去。
碑前的白芍药目送她。
墓园面海,母亲喜欢海,说第一次去看海,就发了愿,希望能在海边定居。
现在,母亲算是“遂愿”。
林蔚慢慢走到海边。
五月的海风,凉爽中带着一丝温灼,卷起滚滚碧波。有人在漫步,有人在拍婚纱照,有人冲浪。
海鸥振翅飞过,白云悠悠。
林蔚继续走,直走到僻静无人处,才寻块礁石坐下。
没妈的孩子是根草。
无根的草,不知飘向何方。
有那么个瞬间,她很想跳入海中,随波逐流,一流百了。
但是,还有小晨。
她把她带到这个世上,就要对她负责,至少,在她能自保之前,她还要做个好母亲的。
母亲,是责任啊!
她抱住自己,一遍一遍告诉自己,没事的,会好的,会好的!
呢喃中,睡意呼啸而至。
合上双眼的瞬间,她好像看见了母亲的身影。
“妈妈!”
她喊着,扑向那久违的温暖的怀抱。
怀里的人,泪痕未干,泪珠又出,他抬手轻轻替她拭去。
这是他第二次见她哭。
第一次是九年前,不,又过了一年,是十年前了。
那是个夏日,他随星光乐团在北海公园演出。
其时,他刚结束大一课程,拿到了专业一等奖学金。生活费有了着落,但学费还不够,且要成为一名合格的大提琴演奏家,演出经验必不可少。
于是他选择兼职。
央音学生的身份,“爱琴杯”少年组冠军的光环,他很快拿到了星光乐团的录取通知书。
演出在晚上19点开始,他们下午就到达做准备。
待万事俱备,团长才命众人休息。
他吃过简餐,去园中溜达。
这北海公园,他还是第一次来。
但演出在即,也不敢走远,就拣最有名的永安桥与白塔山看。
时近黄昏,晚霞绚烂,湖光山色,见者自醉。
忽然,一道瘦影映入眼帘。
是她!
尽管只看了个背影,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穿着素白衬衫,白仔裤,白板鞋,定定地立在望柱旁,好像一尊石像。
他慢慢靠近,心跳如撞鹿,要如何介绍自己,如何谢她……
蓦的,他站住了,低低的啜泣声传来,再听,正是从她那个方向传来,而她的肩膀正在抖动。
他默默看着她,心乱如麻,良久,才回过神来,纸巾,对,纸巾。
“孟鸿,你干什么呢?快回来吃饭!”他刚拿出包纸巾,就听有人唤他,“快呀,一会儿就上台了!”
他一愣,刚要回绝的,就见近在眼前的她,急急转身,匆匆离开,如一片雪花,融化在暮色里。
那时,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此刻,见她再次垂泪,他只觉心如刀割。
林蔚,你的痛苦,我愿意分担,你能告诉我吗?
忽然,怀里的人睁开了眼睛,眼神是茫然的,惊惧的,双臂挥张,似要摆脱什么!
“林蔚,是我!”他立即道。
嗯?是他!是他呀!
不是牛头马面,不是笑面虎,不是母亲。
林蔚定神,这才发现自己靠在他怀里。
她慌乱无极,就要起身的,却是腿麻,根本站不住。
“没事了,慢慢的,不急。”他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只是说。
浪花溅上礁石,打湿了两人的裤脚。
林蔚终于站稳,心神也稳了,却疑窦顿生,“你怎么在这儿?”
当然是找来的。
百花小学的新老师来了,孟鸿交接后,赶回沛城,直接去了她家,但人不在,打电话也是无人接听,福临门超市也没有人。
他只好启动GPS追踪定位器。
但这不能说,若让她知道早在“白云深处”相遇时,自己就动了她的手机……
“我来吹吹海风,想想下一步的工作,我现在不是孟老师了,”他手触到口袋里的手机,硬着头皮继续,“结果就看见你也在这儿散步,想过来打个招呼的……”
这话并不严谨,但也没法细究,海滩是大家的。
她没听完的,下了礁石,往回走。
他急急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