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菊宴后,沈清沅被王氏禁足的那三日,偏院的竹影都透着压抑。
苏微去正院请安时,刚走到月亮门边,就听见里面传来王氏尖利的训斥:“女子无才便是德!你写这些策论算经给谁看?三皇子要是知道你心思这么活络,当你不安分想插手朝堂事,这门亲事黄了,你担待得起吗?”
紧接着是戒尺砸在桌案上的脆响。
苏微放轻脚步,透过雕花窗棂往里看——沈清沅跪在冰凉的青砖上,脊背挺得像块未弯的玉,脸上没什么表情,只重复着“女儿知错”,但藏在袖摆里的手,正死死攥着帕子,指节泛白如纸。
王氏骂累了,瞥见门口的苏微,眼神冷得像冰:“苏姑娘年纪小,不懂事,往后少跟大小姐凑趣。安分守己,才能在府里长久立足。”
“是。”苏微垂着眼应下,心里却明镜似的——有些裂痕一旦出现,就再难弥合。就像沈清沅此刻垂着眼帘,睫毛投下的阴影里,分明藏着对“安分守己”的质疑。
禁足解除那日,沈清沅来找苏微时,眼底带着淡淡的红。
“我娘把我攒的书都烧了。”她坐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划过窗台上的竹痕,声音轻得像叹息,“从小学的算经,抄的策论,还有……我偷偷画的那些图纸。”
“图纸?”苏微正绣着一方缠枝莲帕,针尖顿在绢面上。
沈清沅点点头,嘴角勾起抹自嘲的笑:“小时候看工匠修花园,觉得亭台楼阁的结构有趣,就自己画着玩。我爹从前还打趣,说我若生在皇家,或许能当个管营造的官。”
提到父亲时,她的声音软了些,像化了点雪的春水。沈毅常年戍边,对女儿的管束远没王氏严苛,偶尔还会夸她“有想法”。
“这不是胡闹,是本事。”苏微放下绣绷,指尖点了点她的手背,“能看懂营造、算得清账目,多少男子都未必及得上。”
沈清沅的睫毛颤了颤,没说话。但苏微看见她悄悄蜷了蜷手指,像握住了什么东西——那是被“女子无才”的规训压抑多年,终于敢抬头的微光。
几日后,京里炸开个消息:三皇子在青楼争风吃醋,竟打断了吏部侍郎儿子的腿。
消息传到沈府时,王氏正捏着匹金线绣的凤凰嫁衣料,闻言手一抖,金线“啪”地坠在地上,滚出老远。
“混账东西!”她在屋里急得转圈,骂的却不是三皇子,“这下怎么好?要是惹得皇上厌弃,影响了储位之争,我们沈家岂不是要被连累?”
沈清沅坐在一旁绣嫁妆,手里的针半天没落下。苏微看过去时,正撞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厌恶——那是对这场联姻最直白的抗拒,像破土的芽,再也藏不住了。
“娘,”沈清沅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王氏的脚步顿住,“这门亲事,我不想嫁了。”
王氏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利的声音几乎要掀翻屋顶:“胡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你置喙的余地?”
“可他是草包。”沈清沅抬起头,直视着母亲,眼里没了往日的怯懦,只剩一片清明,“女儿不想嫁给寻花问柳的蠢货,更不想让沈家因这门亲事成京中笑柄。”
“你——”王氏扬手就要打,却被匆匆进来的二老太太拦住。二老太太是族中长辈,最看重“规矩”,此刻沉着脸:“清沅!怎么跟你娘说话呢?三皇子再不好,也是金枝玉叶,你当沈家的女儿能由着性子挑拣?”
族中几位老嬷嬷也跟着附和:“是啊大小姐,女子嫁了人,相夫教子便是本分,哪管得那么多?”“三皇子年轻气盛,将来成了亲,总会收敛的。”
层层压力像张网,瞬间罩住沈清沅。她攥紧了手里的绣针,针尖刺破指尖,渗出血珠也没察觉。
苏微刚想开口,却被沈清沅按住了手。
“二奶奶说的是。”沈清沅垂下眼,声音平静了些,“但女儿听说,吏部侍郎已在朝上参了三皇子一本。此时定亲,怕是正撞在皇上气头上。不如……先缓一缓?”
这话戳中了王氏的软肋——比起女儿的意愿,她更怕得罪皇上。
二老太太还想说什么,王氏却摆摆手:“罢了,先看看风头再说。”
沈清沅福了福身,转身走出房门时,苏微看见她捏着帕子的手,指缝里渗着血,却走得异常稳。
当晚,沈清沅揣着个木匣子来找苏微。
“从火盆里抢出来的。”她打开匣子,里面是几本烧焦边角的书,还有几张残缺的图纸。最底下压着张画着织布机的图,上面用小字标注着“踏板角度可改”。
“小时候看绣娘们踩织布机,总说累得腰酸背痛,就想能不能改改。”她指尖划过图纸上的线条,眼里闪着光,“我算过,若把踏板改成斜角,再加上个定滑轮……”
“定滑轮?”苏微拿起图纸,指着齿轮的位置,“这里可以加个凹槽,让绳子不易打滑。”
“对!”沈清沅眼睛亮起来,凑过来和她一起比划,“我还想做个小模型试试,可找不到合适的木料……”
“后院柴房有废弃的竹片,韧性好,能削出齿痕。”苏微立刻接话。
月光透过窗棂,在两张凑在一起的脸上流淌。沈清沅说得专注,鼻尖沾了点墨也没察觉,眼里的光比烛火还亮。苏微看着她,忽然想起自己二十五岁那年——拿着攒了三年的钱想盘书店,母亲哭着说“你爸高血压不能气”,父亲沉默着锁了户口本。那时她若能像沈清沅这样,再坚持一下,会不会不一样?
“对了,”沈清沅忽然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你前几日说想吃城南的糖糕,我让小厮绕路买的。”
纸包里的糖糕还带着余温,甜香混着桂花气漫开来。月光落在糖糕上,镀了层银辉,像撒了把碎星。
“尝尝?”沈清沅递过来一块。
苏微咬了一口,甜意从舌尖漫到心口,带着点烫人的暖意。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尝到“甜”的滋味——不是蜜糖的甜,是看着别人敢为自己争取的甜。
“清沅姐姐,”她咽下糖糕,认真地说,“模型我帮你找材料,我们一起做出来试试?”
沈清沅的眼睛更亮了,像落满了星火:“真的可以吗?”
“当然。”苏微拿起最后一块糖糕,塞到她手里,“等模型成了,说不定真能让绣娘们省力些。”
沈清沅攥着糖糕,指尖都在发颤。那点甜意像团火,烧化了心里积了多年的冰。
可做模型的过程远比想的难。竹片太脆,削不出细密的齿痕;定滑轮的凹槽总磨不匀,绳子一拉就卡。沈清沅试了三次,竹片断了一地,眼眶红得像兔子。
“或许……我真的做不到。”她把断竹片往地上一扔,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娘说的对,我就该好好学女红,想这些有的没的,就是不安分。”
苏微捡起断竹片,忽然想起自己当年盘书店失败后,也这样把计划书撕得粉碎,哭着说“我果然不行”。
“我以前想盘个书店,被家里拦下时,也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只能按他们说的活。”苏微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力量,“可后来我才明白,不是做不到,是还没找到对的法子。就像这竹片太脆,我们可以换桃木试试——你看,办法总比困难多。”
沈清沅愣住了,抬头看着她。月光落在苏微脸上,她的眼神很亮,像在说:我知道你有多难,因为我也走过这样的路。
“对……换桃木试试!”沈清沅猛地站起来,眼里的泪还没干,嘴角却扬了起来。
那天后,沈清沅像是着了魔。她借着给祖母请安的由头,去木工房讨了块废桃木;趁王氏午睡时,躲在帐子里用小刻刀一点点凿齿痕;手指被木刺扎了满手,就用苏微给的药膏涂了继续干。
三日后,当那个巴掌大的织布机模型在苏微面前转起来时,她眼里的光,像夜幕中陡然绽放的璀璨烟火。
“你看!真的能转!”她转动模型上的滑轮,踏板随着齿轮轻晃,“这样踩下去,至少能省三成力!”
苏微笑着点头,心里却有些发酸——这点微不足道的“成功”,竟让她开心得像个得到糖的孩子。
【系统提示:任务对象沈清沅,“主动探索”维度成长值 10%。当前成长值:30%。】
暖金色的光在意识里闪了闪,苏微忽然明白,所谓“向阳而生”,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绽放,是在无数次“想放弃”的时刻,还能再试一次的韧劲。
而转机,往往藏在这份不放弃里。
沈毅回京那日,晚膳时提起三皇子:“此子暴戾无德,绝非良配。我沈毅的女儿,不必靠联姻攀附。”
王氏还想争辩,沈毅却看了沈清沅一眼:“我听说,你最近在琢磨织布机?”
沈清沅手里的筷子猛地一顿,惊得差点掉下去。她慌忙起身:“是……女儿瞎琢磨的。”
“哦?”沈毅放下酒杯,眼里带着点兴味,“说来听听。”
沈清沅的心跳得像擂鼓。她想起母亲的呵斥,想起二奶奶的冷眼,手指微微发颤。苏微在桌下轻轻碰了碰她的膝盖,像在说“别怕”。
深吸一口气,她抬起头,将织布机的改良法子细细说了一遍,连省力多少、如何计算的都讲得清清楚楚。
沈毅听得专注,末了朗声笑了:“好!有我沈家儿女的样子!有想法,就该说出来,做出来!”
他看向王氏,语气沉了些:“往后清沅想做什么,不必拦着。我沈毅的女儿,靠自己的本事立足,比靠夫家风光百倍。”
沈清沅的眼眶瞬间热了。原来,反抗不必撕破脸,坚持自己的道理,真的会有人看见,会有人支持。
晚膳后,沈清沅在花园里找到苏微,手里紧紧攥着那块没吃完的糖糕,糖霜都化在了掌心。
“苏微,”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笑得比月光还亮,“我爹说,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风吹过竹林,“沙沙”的声响里,苏微仿佛听见两道枷锁松动的声音——一道是沈清沅身上的,一道是她自己心里的。
她想起自己藏在衣柜最深处的创业计划书,想起母亲撕掉日记本时说的“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原来看着别人挣脱束缚,自己心里的遗憾,也会一点点被熨平。
“清沅姐姐,”苏微笑着说,“等我们把织布机模型做好,说不定真能开个绣坊呢。”
沈清沅用力点头,把那块化了的糖糕塞进嘴里,甜意从舌尖一直甜到心里。她知道,前路还有很多阻碍,但此刻心里的那束光,已经足够亮了。
就像那枚藏在苏微荷包里的向阳花,哪怕身处深宅,也总会朝着有光的方向,倔强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