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府的规矩,像一张细密的网,缠得人透不过气。
请安要踩着卯时三刻的露珠到正院,屈膝时裙角不能沾尘;说话要拿捏着声调,高一分是放肆,低一分是怯懦;就连吃饭时,碗筷相碰的声响都得像春雨落瓦,轻得几乎听不见。苏微跟着刘嬷嬷学规矩的三日,膝盖在硬邦邦的蒲团上磕出青紫,才换得一句“还算安分”的评语。
“苏姑娘是个伶俐人。”王氏坐在铺着软垫的太师椅上,指尖捻着佛珠,语气听不出喜怒,“咱们勋贵人家,姑娘家的本分就是端庄。将来寻个稳妥的人家,相夫教子,才是正途。”
又是“正途”。
苏微垂着眼帘应“是”,指尖却不自觉摩挲着口袋里那枚木刻向阳花——这是她在这个世界里,唯一能触碰的、属于“苏微”的痕迹。
她住的偏院挨着沈清沅的“汀兰水榭”,中间隔着片翠竹园。苏微算准了沈清沅每日辰时会来园里散步,连着三日都揣着书卷在竹林边“偶遇”。
第一日,沈清沅的裙角扫过竹叶,带起一阵轻响,人却目不斜视地走过,像一阵没留痕迹的风。
第二日,她的脚步在苏微身后顿了半息,终究还是没回头,背影纤细得像株易折的兰草。
第三日,苏微摊开的书卷,换成了一本被虫蛀了边角的《女诫》。
“妹妹也读这个?”
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时,苏微几乎要按住唇角的笑意——这声询问,她等了三日。
转过身,沈清沅正站在斑驳的竹影里,指尖捏着片刚摘下的竹叶,阳光透过叶隙在她眼尾描了点碎金。她的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像道浅褐色的帘,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夫人让读的。”苏微把书卷往身后藏了藏,语气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茫然,“可我总觉得,这里面说的……不太对。”
沈清沅的睫毛猛地一颤,像被惊飞的蝶。她飞快瞥了眼四周,确认没人,才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点被冒犯的惶恐:“妹妹慎言!《女诫》是班昭所著,是咱们女子的立身根本,怎能说不对?”
“可它说‘妇德不必才明绝异’,难道女子有才华,反倒是错了?”苏微抬眼望她,眼神亮得像山涧清泉,映出沈清沅微怔的脸,“我在家乡时,见过绣娘用丝线绣出百鸟朝凤,翅尾的流光都像真的;见过药婆凭一把草药救活垂危的人,比太医还灵。她们没读过《女诫》,却活得比谁都有筋骨。”
沈清沅的手指猛地攥紧了竹叶,指节泛白。她张了张嘴,想说“乡野村妇怎能与勋贵女子比”,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她想起自己十二岁那年,偷偷写的策论被母亲发现,那沓纸被扔进火盆时,母亲说:“女子读这些有什么用?将来还不是要靠夫家?”
那把火,不仅烧了纸,还烧灭了她眼里许多光。
“那是……那是她们命贱。”沈清沅的声音弱了下去,带着连自己都骗不过的虚浮。
“可我们不都是女子吗?”苏微轻轻反问,像根细针,刺破了那层名为“认命”的薄纸。
沈清沅猛地后退半步,像是被烫到一般,脸颊泛起薄红,不知是羞是恼:“妹妹年纪小,不懂这里面的厉害。”
她提着裙摆匆匆离开,连掉在地上的竹叶都忘了捡。那片被捏得发皱的竹叶躺在青石板上,像她此刻慌乱的心绪。
苏微捡起竹叶,指尖摸到上面深深的褶皱。她知道,沈清沅不是认同《女诫》,只是常年被规训的本能,让她把“反驳”当成了洪水猛兽。
转机出现在五日后的赏菊宴。
王氏要给沈清沅相看几位公子,特意在菊园设了宴。沈清沅穿着石榴红的襦裙,坐在主位旁的小杌子上,脊背挺得像块玉牌,脸上挂着标准的浅笑,眼波流转间却没半分笑意,像尊精致却蒙尘的瓷娃娃。
席间,翰林学士家的公子借着酒意,用折扇敲了敲桌面:“听闻沈大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如露一手,给咱们助助兴?”
这话看似恭维,实则带着轻佻——京里谁不知,镇国公府早属意三皇子,此刻让嫡女当众献艺,无异于暗示她“配不上皇子,只能供人取乐”。
沈清沅的脸“唰”地白了。王氏的笑容僵在脸上,手指死死绞着帕子,却不好发作——在京中权贵面前,“不给面子”比“女子无才”更失礼。
“小女顽劣,哪登得上大雅之堂……”王氏的话刚出口,就被一道清亮的声音打断。
“姐姐的字极好。”
苏微从角落的位置站起身,手里还捏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语气里的真诚冲淡了场合的拘谨。她走到沈清沅身边,目光坦荡地迎向那翰林公子:“前几日我偶然见姐姐临帖,笔力遒劲,颇有风骨,倒不像寻常闺阁女子的娟秀笔迹。”
满座瞬间安静下来。
宾客们的目光像探照灯,齐刷刷落在沈清沅身上——有好奇,有玩味,还有等着看笑话的。刘嬷嬷在后面急得直跺脚,用眼神剜着苏微,嘴型无声地说“胡闹”。
沈清沅的手在袖摆里死死绞着,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她能感觉到母亲投来的警告目光,能听见身后隐约的窃笑,能猜到父亲沈毅(刚从边关回京)此刻正审视着她——这个常年被忽略的女儿,是否真如苏微所说,藏着他不知道的锋芒?
说“不会”,等于坐实苏微说谎,连累这个刚入府的孤女;说“会”,却要违逆母亲十几年的教诲,挑战“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铁律。
她的指尖冰凉,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发抖。
就在这时,苏微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腕。不是用力的推搡,只是像一片羽毛落下,带着微乎其微的暖意。沈清沅抬眼,撞进苏微清亮的眸子——那里面没有催促,没有期待,只有一片坦荡的鼓励,像在说:你可以的。
这眼神太熟悉了。像她小时候偷偷藏起画稿时,乳母看她的眼神;像她第一次写出满意的诗句时,自己对着铜镜笑的模样。
“父亲,”沈清沅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女儿……略通皮毛。”
沈毅挑了挑眉。他常年在边关,对这个嫡女的印象还停留在“温顺听话”,此刻倒来了兴致:“哦?那就写来看看。”
笔墨很快备好。沈清沅站在案前,砚台里的墨汁映出她紧绷的脸。她深吸一口气,提起笔的瞬间,脑海里闪过的不是母亲的呵斥,而是苏微说的“翅尾的流光”“草药的筋骨”。
笔尖落下,没有写那些风花雪月的诗句,宣纸上渐渐浮现出两个字——“守拙”。
笔锋确实有韧劲,横画收笔时带着不肯弯折的力道,竖画如松针坠雪,看似沉稳,实则藏着股向上的劲。这字里的风骨,与她平日里温顺的模样判若两人。
沈毅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半晌,突然朗声笑了:“好一个‘守拙’!藏巧于拙,倒是有我沈家儿女的气性!”
王氏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想发作却被沈毅一个眼神制止。那翰林公子讪讪地收起折扇,再不敢多言。
宴散后,沈清沅在竹林拦住了苏微。
晚风穿过竹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像谁在低声絮语。沈清沅背对着她,声音闷闷的:“你为什么要帮我?你知道这会给我惹来多少麻烦吗?”
“因为姐姐的字,确实好看。”苏微绕到她面前,月光落在她脸上,笑容干净得像春日里第一缕消融冰雪的暖阳,“而且,我不觉得女子有才学,是麻烦。”
沈清沅的嘴唇动了动,眼眶忽然有点发热。她从袖袋里摸出个东西,塞进苏微手里,转身就走,这次的脚步却比往日轻快,裙角扫过竹叶,带起一串细碎的响。
苏微摊开手心,是枚用竹片刻的小蝴蝶,翅膀上刻着细密的纹路,显然下了不少功夫。指尖能摸到翅膀边缘刻意磨圆的弧度,像是怕划伤了人。
这是沈清沅递给她的,第一根信任的丝线。
当晚,苏微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摩挲着竹蝶,耳边似乎还能听到沈清沅落笔时,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
【系统提示:任务对象沈清沅,“自我认知”维度成长值 5%。当前成长值:12%。】
暖金色的光在意识里闪了闪,像极了竹蝶翅膀反射的月光。
苏微笑了笑,把竹蝶放进贴身的荷包里,与那枚向阳花吊坠并排躺着。
深宅大院的枷锁依旧沉重,规矩的网还在收紧。但她已经看到,有一道微光正从沈清沅心里透出来,像竹蝶振翅时带起的风,虽轻,却足以吹动沉寂已久的湖面。
她要做的,就是陪着沈清沅,一点一点地,让这道微光聚成火炬,照亮那些被《女诫》《内则》遮蔽的路。
窗外的月光穿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竹影,像一幅流动的画。苏微握紧荷包,里面的竹蝶和向阳花轻轻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像在应和着她的心跳。
这场漫长的挣脱,才刚刚开始。但她知道,只要方向对了,哪怕走得慢一点,也终会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