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去?
别去哪里?
叫谁别去?
岑楼看了眼手机上显示着自己现在的定位,两指缩放着地图估测了下和目的地之间的距离,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能到。
周钦抓床板的时候怎么说都应该在失踪之前,距离今日也有段时间了,总不能是指叫她别去这一趟吧。
两人从分手之后就处于断联的状态了,岑楼不记得跟任何认识周钦的人提过自己的现状,所以他不可能知道她都遇到了什么,更不可能知道她当下出门要去做些什么,岑楼也不认为他突然间就能有预言未来的本事了。
正反都思考了个遍,最终得出个结论,这个“别去”并不是对她讲的。
不是就行,反正她得去。
车上的电台播报一直断断续续的,司机只在她上车时确认了地点和要不要打表,之后的一路都安静地开车,没有任何要搭话的意思,此举颇得岑楼之意。
她望着窗外放空了会,思绪重新聚集到眼下的事情上来。
岑楼是画师,可以不谦虚地说,画技和人格在业界内都算得上翘楚,笔下尤以人像更为出众,工作交接时也有既定的一套流程,甲方的要求和预算发到邮箱,她接下的话,会给对方一个地址,对底材和颜料等有要求的直接打包都寄到工作间就得了。
等画作完工,成品依旧打包寄回,正常情况下不会和买家之间出现私下接触的。
这一幅仕女图原本也是这样。
如今新中式宋式装修流行,追求雅致者不占少数,能寻得古字图最好,不然请人在家里作画,通常以山水图为主,或花开富贵图、或鱼鸟山水画,为求好意头,常少瀑布、少暗淡、少红色,人物图也有,不过不算主流。
但那人要求明确,就要仕女图,还要和人同高。
在邮件的末尾处附有署名,岑楼知道,他叫做凌子南。
拿钱办事,也称不上是尊重个人喜好,只是与人间界限明显,本就没打算多问,见档期充分,当即设计好了草图传了过去,那边觉得没什么问题,似乎是对手稿颇为满意,原定定金要付三成的,看过之后直接打了一半过来。
岑楼依旧无所谓,总价对了就行,定金几成对她来讲其实没什么分别。
邮件中写得很清楚,会寄来整块的木板,到时候准备镶嵌在客厅作为壁画的。
倒也不用说得这么详细,反正岑楼对画作出手之后的实际用途并不感兴趣,只要价格对得起她的水准,画好拿回去劈了当柴烧也不碍她的事。
涉及到专业的领域,岑楼游刃有余地按照商定好的面积和画稿,准备好了颜料和工具,等了没几日,就有快递上门了。
拆包裹的时候就觉出来了木料的奇特,照理说这种厚度和面积的普通木料,不会这么重。
岑楼敲敲打打,又闻又看,还是分辨不出来到底是什么材质,买家的邮件中也提及此木料难寻,是多方奔波,又斥重金购来的,力求壁画师下笔谨慎万无一失,百般打听之后,才找到了她。
瞧不出是什么也没关系,只要韧性硬性等等适合下笔,就不影响作画,岑楼没从那刻意详细说明的邮件中得到半点压力,按惯例仔细检查了并无瑕疵,开始上黄土,待干燥后打磨平滑,打了线稿,然后描边填色,最后上金箔。
工作室有摄像头,拍得到工作台,只要在指定的位置上,是不会拍到画师的,等完工之后,作画的全过程拷入U盘,连同壁画成品一起打包寄了回去。
确实一如既往地得到了好评,只是没过多久,壁画就出了问题。
岑楼收到邮件的时候,光是瞥到标题就开始皱起眉毛了,毕竟起得抓人眼球,后头还跟了一连串的惊叹号,就叫做《画上多了一个人》。
她的第一反应是好笑,自己怎么可能出这样简单的错误呢,再说线稿就在这里,过程中亦有录像,如果扯到颜料脱色,或者类似的技术性相关的问题,那大概率就是同行竞争,特意找了人来闹的。
但偏偏,压缩包里发过来的视频中,带着颤抖的音色指着画面讲述的人,明白地告诉岑楼,确实是出了问题。
大问题。
壁画上真真切切地多出来了一个人影。
但绝对不是岑楼画出来的。
既叫做仕女图,字面意思也看得出来,属于传统画作中的美人画,她依照要求,作了唐朝风格,图中十二位仕女皆着长裳,头有簪花,圆脸峨眉,长颈削肩,内有赏花者、对弈者、弹琴者、品茗者,体态和神色各异,但画卷意蕴一致,是祥和宁静的。
可多出来的那个人,衣着不伦不类,不古不今的,又以掌遮面,看不出样貌来。
不过,身形看上去,俨然就是个男子。
发信人依旧是之前的邮箱地址,但语气明显跟先前不同,她自称是凌子南的女朋友,叫做温雅的。
温雅说男友在出差时经常不回消息,她并不知道人到底去了哪里,也联系不上,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在,出了这样的变故着实是害怕,好在从男友口中听过岑楼大名,打开了他留在家里的电脑,终于在邮箱中找到了她的联系方式。
岑楼不觉得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但也不明白这么个人到底是怎么冒出来的,而且,她来到这个城市本是为了赴约,待饭局结束,同天珠玉一行人告别后,本想着来都来了,逛几天,四处溜达着看看,没想到,就碰巧赶上事了。
正常本应该叫把壁画原样寄回去的,但从视频上能看出来木板已经被镶嵌在了会客厅之中,岑楼有存留的客户地址,见离得不算很远,便松口应允了要上门“售后”。
温雅当然是高兴的,也松了口气,不过她的这种放松没过多久就被重新打破。
岑楼便又收到了封新的邮件。
标题依旧抓人,叫《又少了个人》。
附件加了六张照片,以不同角度,分别着眼于全局和细节对壁画进行了全新的记录,岑楼在点开图片之前,还以为是那个男子不见了,等真看到时,觉得这事比预料的要复杂不少。
挡脸的男子身影依旧留在原地,而原本手拈棋子正在对弈的左边那位豆绿衣裙的簪花仕女,消失不见了。
徒留右侧一人,其身形便显得孤单了不少。
岑楼坐在飞驰的出租车上,将头靠在车窗之上,突兀地轻笑了一声。
壁画中其余一切死物皆是原样,唯独棋局,有了变化。
着豆绿衣裙的仕女执黑子,在消失之前,还有兴致在画出的棋局上多落了几枚子,将自己原本要败的局面,转胜了。
***
温雅早早就去了别墅外等着,家里面已经跟画皮似的闹起“鬼”来了,要不是没什么地方去,也没有朋友能寻求帮助,她早就卷铺盖跑路了,这会好容易盼到或许能解决问题的人,宁愿在外头挨风吹,也不想多在里面待一刻。
岑楼下车的时候,她几乎是看到救星般地扑上去的,一张嘴时,话还没说出来,眼泪就率先砸下去了。
这举措引得岑楼不自在起来,好容易等这番哭诉到了尾声,她便把话题往正事上引。
“还是得进去瞧瞧。”
温雅还是有些害怕,但说到底,那画上就是多了个人,又少了个人,并没有什么别的异常出现,也没有像她想象地那样,突然就有一个细眉粉面的仕女趴到她的床边,然后阴森森地看着她笑。
报警也不好说,说什么呢,画像失踪?且不说会不会有人信,光看金额也达不到量刑的标准,所以她还是抱有一些幻想的,或许是有人恶作剧呢,也说不定吧,见岑楼的神色始终平淡,便暗暗放下心来了。
岑楼完全不知她的心理活动,借来了梯子,一点点挪动着检查着镶在墙上的壁画。
木材她在作画之前就彻底检查过,确实是实心的,现在也没有被改造过的任何痕迹。
多出来的男子人影还保持着最刚开始时出现的姿态,但细看下就知道并不是被画上去的,岑楼看不出任何笔触技法,惟妙惟肖得如同此人是从木板内部往外渗出的一样。
拓印一般被拓在了最外层。
奇怪。
她扭头看向下方站着的人,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木料吗?”
温雅摇了摇头:“不知道,但这种木头对我男朋友是有缘分在的,之前我们出去游玩的时候出过车祸,他为了护着我,自己的颈椎粉碎性骨折,医生说是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的程度,原本各种方法都瞧过了,无望的时候,打探到了种偏方。”
岑楼听到“缘分”啊,“偏方”啊什么的时候兴致缺缺,本不想再听了,但温雅接下来的话,实属诡异。
她说:“就是寻到了这种木材,做成夹板,固定在胸椎附近,就这么慢慢地养了有些日子,他便好了,原本碎成渣的骨头,在拍片的时候也完好如初。”
岑楼一挑眉。
这里显然就不对了吧,如果真有此等良药,应该在医学界引起轰动才是啊。
温雅还在继续说着:“后面也是好容易四处打听,才寻到了一大块这样的木料,准备做壁画,也是想保佑他一生顺遂呢,没想到会出这样的变故。”
岑楼从梯子上跳了下来:“有没有监控,我想看看。”
都是别墅了,安保系统应该也是顶级的,岑楼不觉得会有人半夜潜进来不被发现,同时只为在壁画上头加减人像。
监控画面有正对着会客厅的,她一帧帧地放,果真并没有外人出现,男子身影和簪花仕女都是在一两秒的间隙中,骤然出现或是不见的。
岑楼摁着鼠标一通点,把储存的录像最大限度地放慢。
男子的身影还是几乎瞬间就显现出来,她反复端详了几遍依旧看不出那个过程,待进度条拖到豆绿衣裙仕女消失的时间时,画面才终于有了变化。
仕女的动作极快,抬手落下几子之后,就要挣壁而出。
岑楼秉着呼吸,瞧见“她”在转过来的一刻,好像变幻了张面孔,在她能够分辨出长相的前一瞬,毅然决然地凭空消失了。